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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艾滋病人的故事 10. 馬深義:英雄父親的日常現實

(2019-11-04 10:39:59) 下一個

十    馬深義:英雄父親的日常現實

 

  2001年5月武漢中南醫院教授桂希恩接艾滋病人在家中同吃同住,成為轟動一時的爆炸式新聞。5名病人中,有馬深義一家3口。記者陳為軍尾隨馬深義至他家中,開拍紀錄片《好死不如賴活著》,近距離拍攝這個全家5口人中4人感染了艾滋病的家庭,麵對艾滋病痛和死亡的人生經曆。該片獲多項國際電影節提名和優秀紀錄片獎,馬深義由此出名。2004年《南方人物周刊》命名馬深義為英雄父親,並確定每年派記者對馬深義一家跟蹤回訪,馬深義成為當年最有影響的十大艾滋病人之一。而現實中的馬深義,還是原來那個本色馬深義。

   2005年夏天我到上蔡做田野調研,帶領我去文樓村馬深義家的當地人,向我這樣介紹:馬深義是2004年十大最有影響的艾滋病人之一。他其實也沒做啥好事,也不會說話,就會要錢。原來把孩子放在政府桌上要錢,現在是自食其力。現在又找了個老婆,她的前夫艾滋病死了,兩家住的不遠,自動結合。現在不跟政府鬧了,在街上開三輪車。上蔡街上開三輪車的三分之二都是艾滋病人,拿著艾滋病人證政府不收汙染費和運管費。

  馬深義不在家。“拉三輪出去了”,侯棉說。侯棉就是人們說的馬深義又找的“老婆”。侯棉的丈夫艾滋病死了,現在跟馬深義一起生活。她說,“兩頭顧,過一天,講一天。幹活互相幫助,吃飯各吃各的。”馬深義幫她幹地裏重活,她幫馬深義做飯,一起過了三年多了。馬深義之妻雷妹,2001年八月二十八日(農曆)去世。“一起生活,是為了互相幫助幹活,孩子大了就不這樣了。”侯棉說,我跟馬深義住鄰居,看著他作難,他跟他爹媽沒緣法(緣分)。雷妹死了以後,他幾個孩子,爺爺奶奶一眼也不看,雷妹有病也不管。馬深義他爹是剃頭的,包著幾個莊子,可掙錢,多鐵多排場(非常能幹非常體麵)一個人。從來都是馬深義一車拉著娘倆去看病。雷妹落氣時才慘,臨死那夜雷妹都不中了,喊馬深義去給她穿衣服,雷妹死在衛生所病床上。雷妹那時在衛生所住,馬深義顧不上她。他隻顧家裏孩子幾頓飯菜,他還得洗洗涮涮,還有不會走的孩子。雷妹死的時候,躺在屎尿窩裏。在衛生所住著,有人扶,去上個廁所,沒人扶,都是拉尿在床上。馬深義一家逃計劃生育跑出去多年,我跟雷妹不熟。我跟他住個鄰居,總是看著他抱著孩子來回走。時候長了就合夥了。2002年2月在一起了。小孩的衣服鞋我不會做,找人給做。馬深義現在一天到晚拉三輪,公安不管他。年三十的時候,還有人來拍片子,馬深義包著餃子,還拍哩。

  ——在馬深義家裏,侯棉慢慢跟我聊。

  晚上,馬深義到賓館來找我,聊了好久。說到他對自己家庭現實的考慮和對孩子未來的安排,也說到在桂希恩家裏治病和陳為軍到他家裏拍片子。他很平靜地敍說著,他愛說“我有一個想法”,這是他的口頭禪——

  我有一個想法,人活著要爭口囊氣,要把家庭弄好。現在很難,我一個人領三個孩子加上她的共四個孩子,加上我們兩個大人,一共六個人,日子得我一個人負擔。這個病也不能幹啥體力重的活。我還有一個想法,想把房子翻一下,你也上我家去了,就那兩間房,想翻一下又沒那個能力。手裏沒啥錢。當年是逃計劃生育,在山西煤礦打工,一月1000多元,也沒有攢下錢。那時候雷妹身體不好,小孩發高燒,不敢回家,雷妹帶著孩子先回她姥姥家。過了兩個月,我也回來了。

  桂希恩來,檢測出雷妹有艾滋病。到武漢曝光以後,才知道我也有艾滋病。——馬深義說到桂希恩到文樓村發現艾滋病,文樓村艾滋病人住在武漢桂希恩教授家裏治病,媒體報道引起極大轟動甚至造成世界性影響這樣的大事件,依然語調平靜, 像在敘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尋常的別人的事情。

  我想,要想幹也能幹,但也不敢幹體力重活。一個人不能幹活,坐那光等著吃,心裏也苦惱。我想過,搞點養殖業,養點豬啥的,想過這些事,但沒有那麽大的能力。我給村裏工作隊說了這些情況,說想養點豬呀什麽的,他說你要想養豬得先把豬圈搭起來,我說我沒那個能力,扶貧款下來,他先給有能力把豬圈搭起來的。

  我有一個想法,我們兩口已經得上這個病了,小孩得上這個病是我們給他們造成的。現在他們沒有母親了,他們母親已經去世了,我做為一個做父親的,對孩子一定得護理好。馬占槽,5歲了,CD4有400多,沒化驗上吃兒童藥,——當時上蔡縣正在實施克林頓基金會的兒童治療項目,現在吃大人藥,服用四分之一的量。我不想叫他吃抗體素(抗病毒藥),他的CD4還高。但是他時常發熱,十冬臘月天雪下多厚,我抱著他來回去打針,後來吃了抗體素他不經常發熱了。他的腸胃不太好,我想上省人民醫院給他看一下。他的眼有角膜炎,給我們診所掛了幾天針也治不住,聽說省人民醫院花錢不多,點點眼藥水就治好了,但不徹底,說是病毒性的。我準備到星期一去,別把孩子的眼給弄壞了,到省人民醫院掛個專家號給看看,當天去當天回來。從我女孩方麵來看,我有一個想法,我的大女孩,她上學成績不好,我想把我這個女孩嫁到離家裏近點的地方,她能照護家裏。我有這個想法,可是她是個女孩,小孩大了我是個父親能當她的家嗎?

  當時陳為軍拍片一個月來一次。下午兩三點來到就拍,拍到6點,到西頭永華家住一夜,永華沒有艾滋病。從2005年5月,拍到2006年8月,拍了一年多。村裏人認為我拍片以後,手裏有很多錢。其實我沒啥錢。陳為軍過罷春天才能過來,他半年來一次送錢來。——由於《好死不如賴活著》播出,當時有一家基金會通過陳為軍送錢資助馬深義。

  馬深義就這樣很平靜地敍說著,好像是要把心中的想法和盤托出與人商量,又好像是一切都已經做出決定。這是他天天翻來覆去思考的問題,是他盛在心中的全部。他的平靜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很愛自己的家,他的一切付出都是為了這個家。家是他全部的世界。

  他說的要把她“嫁到離家近一點的地方,她能照顧家”的大女兒,是這個家庭中唯一沒有感染艾滋病毒的人,當時最多才12歲。他很少說到他的已經死去的妻子雷妹,即使說到,也感覺不到他的情感。問到現在和他一起生活的侯棉,他也隻是淡淡地說:“搭配到一塊,有個活時互相照顧一下。不了解她的心,想不到一起……。” 他說的最多的是他的5歲的兒子馬占槽,兒子是這個家庭的中心,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他沒有說到也感染艾滋病毒的小女兒。馬深義的平靜傳達出一種堅硬的執著。

  當地對那部感動世界的紀錄片似乎沒有反應。(田野手記20050819)

  之後我沒有再見到過馬深義。但是在網絡上關注著他。馬深義的孩子們都漸漸長大了,馬占槽已經上學,也不用他天天抱著了。終於,他可以擺脫一下家務,騎著電動車到離家十多裏地的建築工地去打工了。孩子們大了,需要花錢的地方更多了。大女兒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在離家近的地方結婚成家,而是到了北京的城中村,結了婚又離了婚,先是在北京城中村開小超市,後來獨自一人在北京打工,很少回家來,二女兒初中畢業也到北京姐姐那裏去了。馬占槽改稱馬占朝了,已經長成了十七八歲的大小夥,與二姐一樣身體較弱,秋冬易感冒,其他沒什麽問題,他們都按時服用抗病毒藥,馬深義在考慮兒子談女朋友需要蓋房子了,這都需要錢。馬深義能把三個孩子養大過到這種光景,他覺得很滿足也很自豪,真是不容易。但是馬深義已經出現並發症,臉上開始有紅斑,頭發也白了大半。在《南方人物周刊》2016年的回訪中,馬深義表示不想再繼續這樣被采訪每年揭一次傷疤,據稱,持續12年的跟蹤記錄將到此結束。但是,2017年,馬深義還是上了《南方人物周刊》。

  以下照片全部來自網絡 ,從中可以看到馬深義這個艾滋病家庭的命運軌跡,馬深義的辛勞辛苦和他的孩子們的生命成長。

  馬深義當年到上蔡縣的賓館裏找我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神態,愁苦包裹在平靜之中的隱忍。不同的是那是夏天,他穿著單衣,一身的汗。那天他拉三輪回到家裏聽說有人找他便趕過來了,還沒有吃晚飯。我帶他到餐廳吃飯。大約馬深義是當地“名人”很容易被人認出,第二天文樓村駐村工作隊便找我談話,態度很嚴肅:“你怎麽擅自行動,隨便接觸那種人?”

  我進上蔡縣做田野研究,是通過河南省衛生廳,文樓村的工作隊由衛生廳派駐,我拿著國家課題立項通知書找他們合作,進文樓村調研,這是一條官方的便捷的途徑。國家課題,他們很樂意合作。可到了上蔡縣,他們拒絕我住進文樓村,說是“不方便”,又說對我的工作“大力支持全麵配合”已經做好了安排。他們沒有想到我自己進了文樓村,還去走訪馬深義。我也沒有想到,他們如此反應,我不可以“擅自行動”。當地知道來了一個“女記者”,幾個村子的村民候在賓館門口等我,我便索性坐上村民的小三輪跟他們進了村,後來上蔡縣幾個艾滋病村莊的調研就是這樣做下來的,完全脫離了衛生廳的“組織安排”。之後衛生廳長辦公室秘書幾次打電話要我“交回調查材料”,說是領導對這種不服從領導的“擅自”行為很惱火。我說好啊,等我研究報告寫好了一並奉上。後來也真的“奉上”了,從此也終止了“合作”。

  這張照片當截圖於陳為軍的紀錄片,這是雷妹病痛間隙中難得的一點點平靜和快樂。當時他們正有一段對話:

  我當年可紅火哩,可不一般。

  怎麽個紅火法?

  吃的、穿的、戴的,那時剛興戴手表,我就戴上了。

  結婚時,找馬深義要了什麽嫁妝?

  一身衣裳,押個彩禮,錢。過節時,他抬點酒、抬點肉,給老丈人送去。

  雷妹說著笑了起來,仿佛又想起當初簡單而幸福的日子。

  如果沒這個病,馬深義應當有一個快樂幸福的家庭。妻子雷妹是一個單純快樂的人,3個孩子活潑可愛。馬深義勤勞肯幹,見我第一句話就是:人活著要爭口囊氣,要把家庭弄好。照片中,馬深義疲憊地閉著眼睛,他太累了。

  馬深義帶著兩個孩子給雷妹上墳。雷妹最後發病非常痛苦,睡在板車上,隨時準備拉去村診所。雷妹死後,馬深義守著死去的妻子一夜喃喃自語,他說你走了不管孩子連我也不管了。任憑他怎麽撥拉,雷妹的眼睛合不上,他的妻子死不瞑目。

  從此一家5口人變成4口,3個年幼的孩子,3個艾滋病包括他自己。醫生明明白白告訴他,馬占槽他的兒子,“攜帶這個病毒的小孩,隻能活到4歲。”這個家庭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來。

  馬深義站在自己家門前,神態依然平靜隱忍。他背後那道門,仿佛一道生死之門。陳為軍說:馬深義是最有資格自殺的,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馬深義沒有自殺,他活下來,當爹又當媽,養大了三個孩子,他的兒子馬占槽長成了馬占朝,長成了十七八歲的大小夥。一個沒有未來的家庭見到了希望。馬深義,真的是英雄父親。

  我還知道了,雷妹死的那天,陳為軍趕到了村子。他把攝像機放到化肥袋裏,馬深義用摩托車載著他。村幹部發現了,把攝像機搶過去。馬深義瘋了一樣撲過去把攝像機搶回來。

  這些場景讓我想起在銀莊的經曆。

  文樓村的馬深義,和銀莊村的栗華中、牛俊營、諸建財、栗老歪……那許許多多的鄉親,有著相同的命運遭際。他們活得很艱辛很卑微,又很堅韌很強大。他們離生命的本真更近,對他們而言先天本能比後天勇氣更重要,天賦人權就是活著,他們默默承擔起所有生存的壓力,隻要可能就頑強地活下去 。他們是一種真實的存在。

  我們在尋找真實尋求真相。而當我們麵對一個足夠真實的世界,有時候,我們自己都無法接受。但是,真實,就在那裏,不管你是否接受。而且,真實必須有人記錄。認真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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