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上訪北京衛生部:檢測CD4細胞
莫莊村民組長莫召紅參與了第一次北京上訪,跟我講述那次經曆——
那是2003年夏季非典之後,挑頭的是栗莊的老五、老六兄弟倆,“在他們本村組織不起來人,到外村組織的”,俺莫莊去了7人,灘頭村8人,小印莊1人,還有外行政村倆,大灘李1人,卞路口王莊1人,共20人,“都以銀莊人的名義,外村人不敢暴露。”目的是到衛生部要求檢測CD4細胞,反映當地艾滋病疫情。那時候北京還不知道我們這裏艾滋病疫情哩,說“咦,你們那裏是疫情區呢!”安排我們在北京地壇醫院做了檢測。
去時候怕縣裏阻攔,繞道淮陽。夏天,正發大水,趟著水去的,水到膝蓋深。到衛生部接待室,老六當代表遞上材料,說明情況,說當地不能檢測CD4,影響抗病毒治療,要求在北京做檢測。衛生部辦公室主任陳文傑接待我們,他叫人送我們到地壇醫院做化驗。地壇醫院傳染科趙主任,女的,給我們找兩個病房,是非典後的空房,男女分開住下,還給買的盒飯,說:“今天晚上你們都別動,就在這休息。”第二天抽罷血樣,趙主任讓我們先回去,說化驗結果出來後,用傳真打到當地,化驗結果要好幾天,別在這等。我們說不回去,要去民政部要求救助。
這時,白集鎮黨委書記、派出所長、沈丘縣信訪局長、防暴大隊到了。他們向北京警方報警,說我們在醫院鬧事。北京出警到地壇醫院,問:“誰在這鬧事?” 趙主任說:“人家沒有鬧事,是來看病的。”聽到有人在對講機裏說:“就是他們鬧事,全抓起來!”趙主任說:“你們抓人不能在地壇醫院,出了醫院你們想咋辦咋辦,你們在地壇醫院抓人,記者馬上曝光。”北京東城區分局警察把我們叫到分局門口,又拍照又錄影,問情況。我們把情況詳細說了一遍。東城分局的警察很同情我們,拿礦泉水、饅頭給我們。當時我們都穿著膠鞋,來的時候發大水,他們又給我們拿鞋子換上。
其實我們到北京的當天下午,白集鎮書記夏新民就也到北京了,他沒找著我們的地方。第二天是我們給他打電話聯係上的,我們選四個代表跟書記談判,書記說,回去再說。我們被勸回來了。半月後北京傳真發來結果,有4個人CD4細胞隻有五六十了,正常應當是200至800。當時老六CD4隻有60,現在抗病毒治療恢複得不錯。
那次去的二十人,現在還有十來個人,死一半了。大灘李那個叫李建民,39歲,就是上北京打一針活半年的那個,也死了。二十個人,就給他自己打一針。他當時高燒、喘,去時就抱著死的決心,在家又沒有人救,那時也沒有本子也沒有藥,去時他自己帶著藥。地壇醫院給他打了一針,維持持半年多,回來以後,活了七八個月、年把子才死。
年根兒高強來解決問題了。這是上訪最成功的一次,也就這一次成功。其他的都沒有達到要求,有的就沒有走到地方。莫召紅說:“以後政策嚴了,規定上訪三次書記就地免職。就不好出去了。”(田野手記20050212,20070617)
銀莊人認為由於他們這次上訪衛生部,衛生部長高強才來到了他們村裏。(見第四章之一《衛生部長與“五個一”》)
栗莊村民劉桂枝講述第二次上訪北京——
2004年農曆五月二十四號去北京,二十六號回來,縣裏去“接訪”,在鄭州省防疫站做了CD4檢測。
說是上北京上訪,其實是上衛生部要求檢測CD4。他們第一次去北京檢測之後,人家很快傳真過來了化驗結果。村裏其他人就也想去做檢查。那時候村裏開始抗病毒治療,吃抗病毒藥得知道CD4指標,可我們村裏一次也沒有檢測過,誰也不知道自己的CD4是多少。有人自己掏高價,檢測一次幾百塊。老五說一個人準備200元,一起去檢測,人多便宜,一塊去北京檢測。那時候也正好天熱沒事,麥才收罷,莊稼活還沒下來,俺就去了。一共22個人。這次以栗莊人為主,也有灘頭村人。派出所、縣裏管哩嚴,不叫上訪,有上訪了鄉鎮書記得罷免,上訪超過60個人了,縣委書記就不叫幹了。俺們是天黑了到鹿寨集搭的車,才出了鹿寨,夏書記就知道了,要來攔俺,打電話給老五,老五說出黃河了,其實才出沈丘縣。俺還沒到地方,他夏書記就先到了,沒有找到俺。俺打車到衛生部,那司機可好,路熟得很,說你們一群人打狼一樣,找不到地方,我給你們一下送到!半夜裏,嘰裏拐彎給俺送到衛生部門口。他不知道我們有艾滋病,隻知道我們上訪。俺也就是有困難有問題要反映,那時候 “五個一”井打好了,不給俺放水,光做個樣子叫人參觀。
到北京是星期六。天明了,熱得很,我們坐衛生部門口那一片,不走。人家問,說是上訪哩!裏頭出來兩個人問啥要求,就說要求檢測CD4。還有人提要求,說要求蓋房子,人家說一人再給娶個媳婦哩!後來又出來一個年輕秘書說,先住下吧,天熱。他拿200塊錢,說我也沒啥工資,給你們買點水喝,坐大街上多熱,找個旅社住下,等星期天過了有人上班再來,該檢查就檢查。他們第一次去人家待得可好,一人一袋方便麵,還給鞋穿。這一次人家給200元讓買水喝,他們幾個領頭的分了,其他人見不著。
俺們去看旅社,老板說不準群體住,說上訪的太多,政府知道了罰旅店錢,你們得住地下室。實際上,上邊俺們也根本住不起。去看地下室,潮濕得很,還有水哩。猶豫著還沒住下,說先上去吃點飯。還沒吃哩,就看見派出所的人去了!說是鄉裏人在啥啥地方“睄住”咱哩!那條街離衛生部沒多遠,人都嚇的亂跑!四五個一群,都跑了。我說跑啥?往哪跑哩?就是他抓住回家說,就是來化驗血的,不是想活命的麽?不到北京檢測CD4,咋吃藥哩?光說有抗病毒藥了免費治療,啥時候管吃藥治病哩?就在這,咱不走!就這樣跟鄉裏縣裏來的人談談,不行就跟他們一塊回去。
就這樣,那天天不明到北京,上午又叫縣裏派的人攔住了。跑著攔著,過晌午頭了,吃點東西,半下午了,他們找個車四點多了。他們包的車,叫人都上去,說到鄭州檢測,在北京還得等一天。交代我們,不叫說艾滋病,說是上訪的。交代司機,說中途一個也不叫下來!一共來22個人,攔上車18個人。幾個頭兒,滿堂,老六,老四,老五他們都跑了,他們是都被抓過的,害怕再被抓,沒敢坐車,跑了。
18個人坐一車,到鄭州半夜1點。到了醫院,倆人倆人下車,輪換著去檢測。半夜做的檢測,車在那等著。司機問這是啥地方啊,不對他說。不能叫司機知道是艾滋病,怕人家不給開車了。派出所長於文仕領著,他一直“鏢”著車哩,肯定坐上車了就下不去了。回來一路上大家都擔心著害怕被抓。說看過了高速路口他把咱往哪拉。到了白集鎮上,說,下車,回家吧!大家都笑了,這回沒抓!其實不就是化驗個血!回到家就天明了。栗現臣一路上自己給自己打針,回來不久就死了。
——半夜在鄭州檢測,醫院有人上班?問。
答:有倆人站西半拉等著,可能事先都聯係好了。
檢測了,知道結果了,就心中有數了。張金英就是那時候開始服的抗病毒藥,效果可好了。張金英她弟媳婦,檢測說沒有病毒,回來高興死了!很快就嫁人了。原來檢測說她有病毒,是跟別人重名了。她賣血賣得才多哩,比她丈夫賣得還多,她丈夫都死罷了。
再後來檢測CD4縣裏也管做了。“這都是俺上訪爭取來哩,不去爭取他們根本不會給你做。”劉桂枝說。
灘頭村村民組長栗鬆才多次參與上訪。他說最後一次上訪北京,“根本就沒走到地方。”——
2004年農曆十一月,最後一次北京上訪,規模最大, 這次男女老少56人,滿滿一大車人,半道被“截訪”。那時候工作隊己經下來了,村裏還是死人不斷,人都急眼了,到衛生部要求正規治療。“縣裏派車攆到太康,攆回來了,沒有成功。老五是’內線’,給工作隊通氣報告,半道上司機接到一個電話,車就開慢了,後麵縣裏車攆上來堵住,大家隻好跟他們回去了。” 後來栗新臣俺們幾個人一起又去省衛生廳一回,還是要求正規治療。到現在也還是不能正規治療。
栗鬆才2006年發病死亡。至死,他也沒有等到“正規治療”。
一位接訪的縣公安局幹警說:“你不知道,那些人真的很可憐。”有的發病了,自己帶針打。“我親眼看到艾滋病人給自己紮針。”(側身在自己臀部比劃著)一說叫回家,都說想回家,說在外頭受罪。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求救治。但是不該衛生部門管的事也反映,包括羊被牽走了,還有房子的問題……。他們上訪想表達自己的意思,但是又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要說也夠硬氣的,見他們餓著,衛生部接待他們的姚主任拿了300元錢,讓他們去吃飯,他們不要,說來是反映問題的,不是為要錢的。其實他們有人真的是餓著肚子沒有錢買東西吃。我們那次去接訪,縣裏領導去了好多人,縣委常委、統戰部長等等都去了。我們公安局去了3個人,有副政委。縣領導主要是讓防止失控。其實他們也沒有什麽過激的行為。
在河南,艾滋病一直被視為“敏感問題”,對銀莊艾滋病上訪的表述,官方與民間完全不同。官方把河南農民艾滋病人群視為“不安定因素”,上訪被視為“鬧事”,是有意向政府“施壓”,是官方最頭痛的事。
銀莊駐村工作隊《周口市沈丘縣艾滋病疫情高發區社會治安狀況的調查報告》中寫道:許多艾滋病患者由於絕望而心理失衡,加之目前的救治救助工作受到種種因素的影響和製約,艾滋病患者便串聯起來,以各種方式向各級政府施壓……,有意製造有影響的群體性上訪事件。數十人到省委集訪二次,到北京集訪三次,最多的一次達56人,給鄭州警方和北京警方造成了壓力。北京市公安局曾派專車千裏“監護”數十名白集鎮艾滋病患者回沈丘縣。此類不安定因素已突破了地域概念。
沈丘縣主管衛生的楊副縣長到北京接訪過兩次,她說:他們幾個領著鬧事的人,都死了。我跟他們說,你們上訪,死得快,不要再鬧了,再鬧對你們沒有好處!他們是快死的人了,心理不正常,說走就走。他們要求檢測CD4,到北京是星期六,醫院檢測是星期一,就是神經病頭腦有問題!衛生部接待部門都安排他們住下了。我跟他們講,艾滋病人腦子有問題,心理不正常。現在你們都給他們安排好了,管吃管喝管住,他們咋不來上訪?銀莊出去上訪鬧事的艾滋病人很多,縣委很著急,主管副書記都出動了。(田野手記20060322)
2004年白集鎮黨委政府給縣委縣政府的報告《艾滋病人的管理亟待加強》,要求對他們“進行嚴厲打擊”:他們中的一些人自認為已“判了死刑”,從患病時的羞羞答答發展到半遮半掩,再到撕破臉皮,少數人尋釁滋事已達到喪心病狂的地步,常常以要錢要藥要糧等為借口威脅、謾罵、圍攻、毆打工作人員及有關領導,嚴重影響正常的工作秩序……為此,我們建議要切實加強對AIDS病人的管理,特別是對他們中的少數違法犯罪分子要進行嚴厲打擊,確保疫區社會環境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