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信訪: “健康體檢”與艾滋檢測
村醫栗昭說,因為要求保密,我隻敢與村支書栗可昆說村裏發生艾滋病這事。一年後村裏發病的人越來越多,收公糧時候,村支書找我,決定再向上級反映。那一次寫了好幾份材料,反映疫情、要求治療用藥。送往:鎮政府、鎮防保站、縣政府、縣防疫站、周口市衛生局、河南省衛生廳等等,有的直接送去,有的是掛號寄出,都蓋上村委會公章。無反饋。我是大夫,得聽政府的,我不敢從我這裏叫疫情散布出去,我們寫信反映疫情,也隻敢寫“無名熱”,不敢說艾滋病。
那份出自村醫栗昭之手的《幾例無名熱病人記錄》,是我所搜集到的所有“反映信”中最早的一份,寫在幾頁當地一個初級中學的稿紙上麵,字跡很工整,還專門用一頁稿紙作了封頁,注明時間:農曆(19)99年6月18號。可以看出,反映人對這份材料十分認真慎重。這是銀莊村最早的“信訪”。很正式,由村黨支部開始。
時任村支書栗可昆說,1999年6月,先是給鄉黨委書記王超峰反映,又複印了給上級部門郵寄。王書記說:縣裏不讓事態擴大,擴大了對招商引資不利,還影響村裏男孩子成不了媒。他這樣一說,我們又不敢說了。7月栗新臣拿著他四叔的艾滋病化驗單來找我,說村裏人這麽些害病,害的都是艾滋病,這是證據!之前不好從村醫栗昭那裏說出來艾滋病,隻敢說“無名熱”。現在村民自己拿到了證據,就好說了。於是又和栗昭一起寫材料向上反映村裏的疫情,雖然還是寫“無名熱”,但是支持村民牛延東栗新臣他們向上級部門反映“艾滋病”。其實很多人化驗結果都出來了,不少人已知道是艾滋病。(田野手記20060129)
最初反映艾滋病的事,要按手印
這時,村民栗新臣、牛延東、栗幹臣、栗鐵印等,也開始往上反映疫情了。這些人中,牛延東識字有文化,負責寫信寄發,他主張反映到“最上級部門”衛生部,與衛生部尹大奎取得了聯係。“最初反映艾滋病的事,要簽名按手印哩!”牛延東說,不光政府方麵給壓力,群眾也不理解,還有人砸我門哩!不願叫人知道有病,嫌丟人,怕小孩成不了媒。所以反映艾滋病的事,同意的人簽名按手印,不同意的不說他的事。
當年寫了許多“反映信”,但是大多沒能保存下來。而那些散亂存留在村民手中的信稿,有手寫稿、複寫稿、打印稿、複印稿,收集起來,竟然還有滿滿一大包。
牛延東和栗新臣一邊翻找當年的上訪資料,一邊向我細數向上級反映疫情求救的經過:1999年農曆六月,村黨支部寫資料交給鄉裏王書記,隻說是反映“無名熱”;七月栗新臣拿到他四叔的化驗單才敢說是“跑艾滋病的事”;2000年11月23日村委會出證明支持群眾代表“跑著”反映;2001年元月14日發特快專遞寄往北京市西直門南路一號衛生部疾病控製司;2002年3月7日向衛生部民政部等部門同時發資料,也是特快專遞……。
“救救我們吧!”
中共中央衛生部、民政部領導你們好:
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享受著中國共產黨的關懷和愛護,我們多麽希望有一個好的身體,為新中國服務,和有病得到診治和康複,為此,向上級有關部門反映我地的無名熱病情況,該病死亡率高,密度大,在發病地方人們恐懼萬分,一片淒涼害怕心理。為此請最高領導部門,救救我們吧!(1999年10月9日)
尊敬的省衛生廳負責同誌你們好:
辭舊歲迎新年,我心憂畏安,現將我村的情況向領導匯報一番,我灘頭村人數500多人,獻血人數200多人,自1999年至2000年兩年死亡30多人,暫且不講,且說自2001年2月1日至10月22日死亡15人,……百米地邊能有4—5例死亡,年老病死的和初發病的未計表內。請上級領導和有關部門見信後救救我們,為了人民的生命和國家興存,如饑似渴的到該地作出防疫、控製、傳染和預防措施,謝謝為盼……(2001年12月1日)
過了一年又一年,百姓不提官不談,
病毒攜帶死難免,苦日無頭難到邊,
年年都有扶貧在,至今沒有挨著俺,
耕種就學都困難,左右全靠父母官,
得到黨的陽光時,重見天日建家園,
為國為黨作貢獻。(2002年3月7日)
中共中央衛生部、公安部、民政部、疾病控製和我國艾滋病預防、控製研究所有關部委和國務院負責同誌:你們好!你們心(辛)苦了!
在(再)次請求各位領導,救救我們,為我們發放救命藥,使黨的形象不斷的展現在我村民心中……(2003年12月12日)
厚厚一疊“求告上訴”信,看得我心驚肉跳。這些信件雖然稱謂不當文辭不通語法不合規範,但意向明了心情十萬火急。他們一遍遍呼救:“救救我們吧!”
我聽到他們呼救的聲音時,已經是2004年的寒冷的冬天,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死去。
這些“上訪信”,台頭從國家衛生部、公安部、民政部、“疾病控製和我國艾滋病預防、控製研究所有關部委和國務院負責同誌”(原文)到省市縣各級黨委政府、衛生部門和最基層鄉鎮黨委政府、防疫站領導同誌,落款從個人、村民代表、全體村民到村黨支部村委會。它們記錄了這裏百姓“掙命”的過程,也見證了一段人間災難的曆史。
銀莊村黨支部村委會的《特情匯報》
這份《特情匯報》顯然是以村委會黨支部“組織”的名義,寫給上級部門的一份很正式的報告,也是銀莊人自己的疫情現場記述。照錄如下——
特情匯報
自1999年以來,我們村黨支部、村委會及本村醫生發現了多人病情,立即形成文字向當地政府作了報告,可是拖了幾年,我們沒有得到政府的解決,因此,我們的病情越來越重,最後,又有栗新臣、牛延東、栗幹臣三人向中央衛生部電信聯係,上級派出醫務人員給我們做檢測化驗,當時,參加295人,經檢測攜帶病毒而辦證的198人,沒有辦證的97人,因其他原因沒有檢測的人員218人。發現我們的病情越來越多,病情越來越重,於是給我們撥款5萬元建立診所,由我們村的村醫組成聯合診所,在這期間上級給我們撥款3萬元治療該病,結果又被鎮醫院、聯合診所用去40%以上,而我們的患者隻享受60%以下。我們兩村的發病情況多種多樣,已經死亡63人,現在攜帶此病毒人員和沒有參加獻血的人員心情都非常沉重,心裏非常擔心害怕發病和傳染。
如:栗合香,38歲,經多方求醫花費了大量的經濟,東拚西借,外債累累,最後醫治無效而死亡;栗開臣等二人,家庭困難,無錢治療,承受不了病毒的折磨,服毒自殺;王桂英,48歲,病毒現已侵入麵部,長期發燒,造成雙目失明,多次觸電自殺未成(現電路已拆除);栗海周,39歲,病毒已侵入頭部,右眼已失去了光明,日日夜夜飽受病毒的折磨,痛苦難言,現正在治療中;栗開香,四口人,可他的家庭發生的悲劇更讓人悲痛心寒,在兩年內死亡三人,隻剩下年過高齡老母一人,生活無法照顧;栗海民與栗海軍兩人,33歲、31歲是同胞兄弟二人,在兩個月內相繼死亡,而他們的愛人帶著孩子再婚,現還有一老母在家獨自生活,為了思念她的子子孫孫,造成精神失常,瘋瘋傻傻;牛俊友夫妻二人,在一年內相繼死亡,隻剩下四個孩子獨立生活,長子15歲;栗海臣,44歲,因患此病而死亡,可他的妻子又是病毒攜帶者,精神失常,無法維持生活;栗可鋒,其家屬因患此病身亡,兩個孩子被迫綴學,綜上所述,給我們這兩村造成經濟困難,被迫綴學36人,長期拖欠學費的32人。
因此,我們全體村民,強烈要求政府援助我們防治和預防藥品,後來給我們一批“雙汰芝”,患者服用以後,病情有所好轉。我們兩村全體1100多人,衷心感謝黨和政府和各級領導及有關單位。但是藥太少了,很多人吃不上,現在情況又開始嚴重。
我們全體村民,跪求黨政領導和有關部門申(伸)出溫暖之手,救救我們,使我們的疾病得到控製和預防,讓我們這些患者在黨的領導下,重見陽光,早日康複,為強國富民貢獻我們自己的力量。
報告單位:銀莊行政村(公章)
村負責人及代表:栗可昆
栗靈山、牛延東、栗新臣、栗鬆才、牛延亮
栗莊全體村民
灘頭村全體村民
二○○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這份報告,寫“病情”,寫“病毒”,寫“疾病”,寫“患者”,寫患者的痛苦、死亡和自殺,但是依然沒有寫“艾滋病”。
“健康體檢”
2000年、2001年,河南官方以“健康體檢”的名義,在銀莊進行了兩次規模較大的HIV檢測。周口市衛生局說,那是衛生部壓下來,省廳沒法了才來做檢測:“牛延東是銀莊村幹部(其實隻是普通村民),賣血感染艾滋病了,強烈要求政府進行治療,跑到衛生部上訪,衛生部又弄到省裏衛生廳。衛生廳沒法了,這才來做檢測。就在牛延東家,現場采血。”衛生廳去有15人,登記的、采血的,加上我們市衛生局,有二十幾口子人哩!還有縣裏的人配合。
——檢測的人有多少?
答:這個事……。回憶都不好說清了,疾控中心有資料,以單位名義寫有報告。“周口疾控中心有全國最好最齊全的關於艾滋病疫情的檔案資料,對所有重大事件有詳細記錄。”
——疾控中心的資料可以看看嗎?聽到這裏,趕緊問這位局長。
答:那不中,保密。
這事村民栗新臣記得很清楚,他說——
1999年農曆七月俺拉四叔去檢查的病,到1999年農曆十一月初三上級部門來村裏化驗的這個病。參加這次化驗,滿共128個人,結果出來108個陽性,都是這幾個莊的。最後本人知道的有57人,都是灘頭村的人,是自己去上級政府問出來的。外麵那些莊的都沒去問,化驗結果在縣防疫站壓著,他都不給你了。還是隱瞞著。
給了我四叔化驗單子的市防疫站的醫生徐登龍也來了,他見到我說:“老栗啊,你可給我弄壞了,你們縣裏也吵我,周口市衛生局也吵我,說這個單子任何人都不叫給!”
“那張化驗單後來還是叫他們又偷走了!”栗新臣突然很激憤地說。
——誰偷走了?
防疫站的人!化驗單放在桌上,他們來做檢查那一回,趁我不注意把單子給我偷跑了!
——為什麽?
他們就怕老百姓知道實情,怕老百姓拿著證據告他們!我說不把單子還給我,我還要上告!他們說,別告了,這不是來給你們做檢查了麽!得了就了,處理不就行了?從那以後,才開始處理。又停倆月發的藥水,鄭州中醫院研製的。二兩的瓶子,一個人兩小瓶,喝的藥。都願意喝,有的給了有的沒給。又等幾個月,發的複康寶一號,還是鄭州中醫院製的,是膠囊。這還是不解決問題啊,隻有臨時治療,沒有抗病毒藥不中。那時候發病是高潮,一年這一半拉(半邊村莊)都死十幾個。到2001年秋季裏才算把藥弄過來,那是一萬塊錢的藥,專對這57個人的。以後陸續的,才都開始辦本子使免費的藥。那兩年死的最可惜,2002年那一年俺灘頭村一個莊死19人,是死的最多的一年,2003年那一年死17人。(田野手記20051206,20060501,錄音整理 20070204)
牛延東說——
第一次在我家院裏檢測,是以“健康檢查”的名義,不準說是查艾滋病。參加檢測100多人,大多是灘頭村和周邊外村的獻血員,“疫情最重的栗莊隻參加9人,他們都不敢化驗,說是聽說化驗出來就拉大沙漠去,扔沙河裏,集中炮崩了!”查出來也還是不敢告知俺老百姓。我很多次到縣、市防疫站去問,都互相推,可能要匯報請示上級衛生部門批準?一直到天快熱時候,我傳話對大家說,咱們都去問他們!大家一起到市裏去問,才分別談話對說。我可能是第一個知道的。那次去的人,一個一個談。衛生局竇局長先找我談,他問:你害怕麽?我說:“不怕。”怕又咋著哩?他才告訴我:你是。其他人也都是一個一個單獨談。(田野手記20080328)
2001年,第二次在村醫栗樹東家院裏檢測艾滋病,還是以“健康體檢”的名義。栗樹東說:那時候還對外保密,不過在村裏已經公開了,都知道是查艾滋病,參加的人很多,還有外村的親戚知道也來了。最後一批一批下發艾滋病人名單,差不多都是,銀莊一個村就有三百多!有人整夜哭,不信自己有艾滋病。從那時開始宣傳艾滋病傳播途徑和防治方法。
村民劉桂枝說到這次檢測——
凡是賣過血的都去化驗,拿兩張照片,誰的照片不發下來,就是有問題了。都問,相片拿回來沒有?那天上午的飯都沒人吃,感覺就像判死刑了。知道有病了,有的放聲大哭,李枝家,那天上午嗷嗷叫哭,說我不能活了,我也有這病!我們夫妻倆化驗都有病,隻在心裏悲傷。可這病是啥病?都捂著掖著不說,群眾都開始懷疑他血站了。
——檢測過了,也沒有給你們說感染了艾滋病?
答:沒有。
劉桂枝說:那時還沒發病,就在家裏憂愁,有病毒自己心裏知道。2001年還沒過去,五營(丈夫)就發病了。那時候光對說有病,就是不說是艾滋病,也沒有治病的藥。五營他們去上訪,要去問到底得的什麽病,得要藥治病啊!大冷天,下著雪,7個人,都是發病的,都是30多歲,下決心要把情況反映出去,出去要藥救命。回來後發了“本子”,可“本子”上的藥治不了他的病。他發病一年多,大瘡長半年多,到他死,他大腿上的瘡也沒有長嚴。說到這裏劉桂枝淚流滿麵:那一年下大雪,雪多麽大幌子,他斷氣那一天正月初八,我們就是正月初八結的婚。16個年頭4個孩子。最大的孩子15歲,最小的兒子5歲。孩子們哭哩啊……
——村裏到底什麽時候確定發現了艾滋病?我追問村醫栗樹東。
他說,1999年。1999年,就確定是艾滋病了。不過上麵不讓說。
——那什麽時候讓公開了?再問。
答:現在村裏是公開了,也瞞不住了,對外還是不公開,我是村醫,是政府的人,得給政府保持一致。不然領導知道了會批評,會說不想幹回家!對記者采訪要無可奉告,領導跟著時一點不敢說。
村醫栗樹東跟我說這些話時,已經是2006年7月。
2006年12月,周口市委組織部直接警告我:上麵宣傳部有指令,艾滋病的事,不準宣傳、不準報道、不準調查、不準研究!當時我正承擔一項關於河南艾滋病問題的社會學課題,在當地做田野研究,那是一項國家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