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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艾滋病人的故事 5. “好命”栗華中:做一部片子讓全世界感動

(2019-10-28 09:27:15) 下一個

五    “好命”栗華中:做一部片子讓全世界感動

  剛過30歲的栗華中看上去還像一個孩子,卻已經是3個孩子的父親。他每每慶幸自己“好命”:第一,尋下個好媳婦,兒女雙全;第二,艾滋病毒發作,眼差點瞎了,治好了;第三,做炮發生爆炸,“場棚頂炸飛了,前頭後頭的頭發都燒著了,竟然沒有燒到皮肉!”撿回一條命。“像我一樣哩,多少人都死罷了,老天爺不收咱哩命,叫好好養活老婆孩子哩!”

 

  栗華中小學畢業就出去打工,回來看村裏有血站,幾個年輕人玩哩一樣,打哄哄也去賣了幾個。除去掛號費、路費,幾個人一起吃吃喝喝花光了。“一吃一喝啥也不落,落了個艾滋病!”

  栗華中不大說自己的病,倒是常常說起他那些已經死去的堂兄堂弟父老鄉鄰。他說,賣血傳染艾滋病,還有肝病,多少人都死罷了。那一年軍華發病,我跟他搭車到城裏去瞧病,他瘦得隻剩下骨頭了,坐都坐不住,靠到我懷裏,我抱著他……,到底也沒有瞧好,還是死了。

  軍華是華中的堂兄弟。

  華中也不抱怨命運不好,反倒說自己的命不算賴:比起那些已經死罷的人我活一天賺一天!因為賣血,他認識了他現在的妻子,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想啥來啥,兒女雙全,好命啊!”華中甚至說。村裏辦血站時候,遠近的人都來賣血,都傳著說,誰誰談了對象——外村大姑娘小媳婦都來賣血。華中說,我也認識了好幾個來賣血的外村姑娘,最終尋了這個……。這時,華中的小妻子桂玲站在一邊笑。

  華中很愛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說那年生下老三蛋蛋,“那可是俺家扛大旗哩!”計劃生育罰款太重,交不起,老母親替他們“頂缸”被抓到鄉裏關起來,他在家裏照護產後體弱的妻子。“滿月時候,抱著小蛋兒去看俺娘,隔著窗戶遞過去,俺娘抱著蛋蛋在窗戶裏頭哭,桂玲站在窗戶外頭哭。”很長時間華中拒絕為妻子孩子做艾滋病檢測,他說,管他哩,還是那句話,過一天賺一天!如果她們也檢測出來是艾滋病,還啥活頭哩?後來還是在栗可昆動員下,用關愛之家捐贈的試紙做了檢測,華中的妻子和孩子檢測結果都是陰性。栗可昆說,這下你可以放心了!華中反倒不敢相信了,他又給自己做了試紙檢測,陽性。他這才徹底放下心來,又說:“我真是好命啊!” 華中一家,日子過得艱難,但是相親相愛。

  在栗華中家院子裏,有一個特製的浴盆,玻璃鋼材質,循環水裝置,可以通電燒水控製水溫。華中告訴我,這就是當年“洗澡治療”的浴缸。

  華中開始不相信自己會得艾滋病,雖然“大檢查”時候已經檢測出來了,還是不肯相信。“我就打哄哄賣了三兩個啊,咋會就感染艾滋病哩?!”直到差點眼瞎了……。他說,幸虧那個“洗澡治療”!當時張可(北京佑安醫院醫生)、張洪峰(中央電視台記者)到咱村來,都勸我不要洗,說那是騙子。但當時也沒有別啥辦法,隻能死馬當成活馬醫!我洗了,治好了眼睛,要不是就瞎了,弄不好連命都不保!華中說——

  那天清早一醒就感覺眼睛不對勁,我喊桂玲,說,房頂的檁條咋看不清了?桂玲說,咦,去醫院瞧瞧!我心說不礙先不管它。過兩天,一隻眼已經看不見,瞎了,另一隻也感染了,快瞎了。以為就是害眼,自己上公療醫院去看(醫治),花了200元。到醫院不敢說是白集的,說是北郊的——那時候都知道俺這一片有艾滋病,怕人家膈應不給看。醫生給打一針眼瘀血了,打兩針眼腫起來了,還疼得厲害。花5元錢買個眼鏡戴上回來了。那時候栗可昆還當著村支書,叫我到村室打針輸液,沒有效果。這時候劉子亮來村裏了。

  劉子亮是第一個公開曝光的“艾滋病”。2001年12月1日世界艾滋病宣傳日,劉子亮在中央電視台公開亮相,成為國內第一位敢於直麵社會公眾的艾滋病感染者。劉子亮的家鄉和尚莊,距銀莊約40華裏,因為艾滋病,他跟銀莊人有一段特殊的關係。銀莊人都知道,“劉子亮上過中央電視台,跟濮存昕一起照過相。”

  栗華中說,劉子亮跟外頭關係多,最早到村裏的私人醫生都是劉子亮帶來的。這回他來村裏找人到遼寧大連“搞科研”(搞科研,指各種試驗性的治療用藥),我去了。先到北京化驗,確證艾滋病,說這害眼就是艾滋病的事!這我才相信我真的是艾滋病!看我眼成那樣,劉子亮開始還不想帶,怕治不好。“洗澡治療”項目投資人趙猛見了我也害怕,怕治不好擔責任。我說治不好就治不好不賴恁,我自己負責!在北京檢測以後就坐船到大連,住在趙猛私人別墅裏,吃他那“科研藥”,洗他那澡。

  我用那水洗眼皮。頭七天效果最明顯,一天一個樣,效果很好。那一次一共十來個人參加治療,咱村的,還有新蔡東湖村的。一起去的人都是看我的眼哩,效果好,大家才敢下缸裏洗澡治療,效果都不錯。

  我在大連治眼,半年去了(往返)三次,人家都是一次去半年。頭一回,家裏打電話說叔叔艾滋病死亡,要我回家奔喪,叔家兒子艾滋病死罷了,沒人了。那時住在那裏治療已經一個月了,大家都想家。我回來時他們都哭了,也想回家。我當時回來時人家就不想讓回來,回來後人家又打電話來叫去繼續治療。去了半個月後,我又回來一趟,是趙猛叫我再帶幾個艾滋病人過去治療。其中有一個叫張春,女的,縣城的人,她跟我一樣,也是病毒感染到眼睛,先瞎一隻,單盲,後來又瞎一隻,雙盲,眼是一個一個瞎哩。她已經死了,最近才死十來天,她沒有我治療得及時。在那有專人治療,專人管理生活,還有北京記者跟著采訪。就這樣在那又住了三個月,我眼保住了。後來大家還是想家,都回來了。趙猛把澡盆運回村裏繼續治療,咱莊3個,新蔡東湖村5個,還派護士跟蹤治療記錄。兩人洗一盆,那水不壞(不腐),不斷往裏續水續藥。這一家現在散了,說是藥沒特效。反正對我有效,要不咋說我好命!

  有一次一位醫生跟我一起來到村裏,華中要醫生為他“查查”。醫生伸進他棉衣下摸查腹部,說:肝不好,要注意營養休息。華中說:“咦,畢了!(完了,糟糕了!)趕緊幹,得給孩子多留幾個……” 華中拚命做炮撚掙錢,為了妻子兒女。

 

  常常看到華中家大人孩子齊上陣,一起做炮撚子,窮人孩子早當家,華中的兩個小女兒特別懂事,又會照看弟弟又會幫媽媽幹活。

  最初見到華中時,他斜靠在自家門框上,眼中透出懷疑、不信任甚至不友好。像栗莊所有的人一樣,他的兩手粗糙肮髒,沾滿黑灰色的炮藥粉末。看我注意他的手,他以自諷自嘲、略帶挑釁的口氣說:做炮!自力更生!這病打工人家不要,做生意沒資金,沒別的出路,總得活吧?後來熟悉了,他給我講做炮的幾道工序:先買炮筒——批底成餅——裝藥——安撚子——辮炮——收回打封——外走。安撚子、辮炮,外發請人幹,老人、婦女都能幹。最後一關最難,走不出去。又講一道道闖關風險:鄉派出所、縣安防大隊、110、城管,一道一道關口。到外地還有超噸罰款,超員罰款。幹的就是違法的事,“兜住”(抓住查著)認倒楣,關(拘留)一月算一月,關仨月算仨月。咋樣?能咋樣,一年幹三四個月,熱天不能幹,危險,冷天沒有人栽撚子,凍手。就是九月至十一月底(農曆),幹幾個月。不叫政府兜住,一月弄個三五百,兜住了,本兒(本錢)擱裏(賠光)。

  這麽難,可村裏人還是要做炮。而村裏大小爆炸事故不斷,住在村裏真的是天天提心吊膽膽戰心驚。再三勸華中要小心注意安全,可華中總敷衍我說做炮撚子不礙事,還重複著村裏人都在說的那句話:“寧可炸死,不能餓死!”

  終於,有一天,栗華中家發生爆炸。他跟我講述一天經曆兩場大爆炸的驚險——

  那天,炮撚機上100斤藥1個小時就晃完了,桂玲(妻)要去上藥,我蹲在鄰居家牆邊抽煙,說我抽完這根煙去上藥不晚。那是農曆三四月間(2007),天還不熱,再過一月多該收麥。那幾天生意正好,桂玲俺倆兩天做3包撚子不夠賣的。過了年天天如此,要家(購貨的人)排隊,天天幹半夜,我睡了桂玲自己還幹,她顧惜我有病。抽罷煙我去上藥,4個機子,我從東到西看了一邊,看西邊機子該下筒了,我伸手去拉開關,發現開關打火,我拔腿就跑,同時扳下電閘刀。驚險得很呐!就那一下,我前頭後頭的頭發都燒著了,上身保暖內衣燒焦,下身褲子燒焦,竟然沒有燒到皮肉!跑慢一點沒有命!藥鬥子上一塊鐵錠子炸飛到對麵堂屋門前,機房頂棚整個掀翻!桂玲在外麵大聲喊我,聲音都不成調了,我答應著跑出來。動靜很大,驚動了周圍鄰居,栗莊人、灘頭村人都跑來了!

  晚上我們上北地小飯館喝酒——村裏幾個弟兄夥的叫著喝酒為我壓驚。都說運氣不賴,沒傷著人,扳(扔掉、損失、失去)點東西算啥!正喝酒,門“咣”聲慫起來,都說又有誰家做炮出事了!都往外跑。順著炮藥的煙氣看過去,判斷出爆炸的是高莊高布袋的炮廠,高布袋有關係,他那是一家合法炮廠。都說黑臉(銀莊村人,在高布袋炮廠打工裝炸藥)畢了(完了),恐怕連骨頭都沒了!裝藥就他和一個外鄉人倆人。後來聽說黑臉送醫院了,人就又都往醫院跑,看到黑臉躺那,人活著,像一截子燒焦的樹骨碌子,身上明唧唧的都是炮藥,腿炸傷了,一個大洞往外冒血。政府還找人在醫院看著,怕記者去采訪曝光。黑臉說另一個人也跑出來了,他還不知道那人已經被炸毀的牆砸死了。

  這一次華中不再慶幸自己“好命”,而是說:真是後怕!這事,真是不能再幹了!

  那天我在計算機上整理在村裏拍下的照片,可昆、華中站在背後看。開始他們很新奇很興奮地指指點點發表意見,漸漸變得悄無聲息。一回頭,卻見倆人眼裏都含著淚。也許他們第一次這樣看見自己,認識到自己的處境竟是如此悲慘。華中說出一番我意想不到的話。華中說:劉老師,不能叫咱這些事拍成“片子”麽?叫外頭人都看看,知道真相,明白我們艾滋病人不是像別人說的那樣。也叫下一代記住長輩的事,講起艾滋病、賣血、病死,也能說出一段真實情況。拍好了管叫全世界感動!當年賣血、治病、上訪、有人自殺……,都是我們親身經曆的,不用找演員,我們自己表演自己。“軍華發病走路是這樣哩,走走歇歇,沒有氣力……” 華中喘息著表演軍華。“春營他爹是坐著上吊的。”華中又開始表演春營的爹,“我想他沒有力氣一下把自己吊死,得分為幾次完成。他夠不著房梁,先把繩子在門框上拴好,在繩套下麵放一個凳子,人坐上去喘半天才用力把繩套夠下來套進自己的脖子,再喘半天才有氣力叫自己從凳子上滑下來讓凳子倒下,讓繩子把自己套緊……”  華中笑著比劃這場想象中的自殺,說完了已是淚流滿麵……

 “做出片子,就不能像以前一樣稀裏糊塗過了。得有個活法。既要對得起先人,也要對得起子孫。讓下一代記住長輩的事,不能叫他們為咱抬不起頭感到丟人。”這是華中說出的又一番驚人之語。

  華中說到做到。他家裏發生爆炸事故之後,華中決心洗手“不幹炮”了。他說,得為孩子老婆好好活著。他在親友幫助下“幹板場”,就是製作建房用的水泥板。

  在村北頭的工地上找到華中時,他和他的小妻子正忙得滿頭大汗,兩人滿身滿臉都是灰土。他們的兩個女兒已經上學讀書了,隻有“扛大旗的”小兒子還跟在他們後麵。

  製作水泥板這活兒很累很辛苦,華中幹得很吃力。這種重體力勞動不適合華中,但是,還有更好的選擇嗎?華中自己很有信心,他說,爭取一年把本錢撈回來,先把賬還上!累是累點,但比非法幹炮強,不用天天提心吊膽了,心裏踏實。

  栗華中,還有許許多多的艾滋病村莊的鄉親們,讓我感動。這是經曆了死亡的人。他們在自己“麵對死亡”的命運中發現生命的意義,在這種“發現”中照亮自己,升華生命的意義。

  當人們用生命用靈魂發聲,全世界都將為之動容。“叫全世界感動!”能夠說出這樣話的栗華中們,將會讓自己的先人後代驕傲,而不會使他們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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