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歪栗鐵印:“我賣血早,單采全采都賣過!”
2005年冬天,在一場葬禮上,我一下就記住了他,體態特征太明顯了:人很瘦,一張瘦臉總是歪向一邊。他披著一件軍大衣,說是人家送給的。
我跟村人一起在院子裏等待出殯,他很主動地跟我搭話。他說:賣血、艾滋病的事我最清楚了,你要想知道就問我,他們誰都沒有我清楚!
看他這樣說,村人都笑他。
他說得更急了,搶的一樣——
我賣血早,跟我一塊賣血的,好些人都死罷了,上年紀的人隻賣過全采,有幾個還活著,他們太老了糊塗了說不清了,我單采全采都賣過,就我能說清!
也許有必要再說明一下全采與單采兩個概念。“全采”是賣血人員向醫院賣血,用於病人臨床輸血,上個世紀80年代以前都是這種賣血方式。“單采”是賣血人員向血站賣血漿,血站把采到的血用離心機分離,隻留下血漿,把紅血球回輸給賣血者。單采是1980年代以後從國外引入的新技術,操作規程有嚴格要求,稍有疏忽,在回輸血球的過程中,同一批賣血者中隻要有人帶有病毒,就很有可能傳染給這一批人,艾滋病病毒和其他肝病、瘧疾、性病病毒,就是這樣傳播開來。
——你叫什麽名字啊?我問他。
他說:大號栗鐵印,那是戶口本上登記哩。你叫我老歪就中!
村人又是一陣哄笑。
有人說,你“那個本兒”上,寫的就是栗老歪!誰知道栗鐵印啊!
“那個本兒”,指艾滋病患者專用的醫療本。
老歪正色道:管他寫哩啥,不就是個名兒麽?我又不識字!
眾人笑得更響了。
——小聲點!我望向停放在堂屋當門的棺木,說。
老歪說,不礙,沒事,都行易了。(習慣了)
是啊,艾滋病村莊,死人出殯,習以為常了。
在眾人並無惡意的調笑聲中,老歪很拿得住勢,他不笑也不惱,自顧說下去,講述他當年的賣血史。我正好問問清楚。
——你最早賣血是哪一年啊?
老歪:哪一年我記不清了,就知道是16歲,開始賣血。
——那你今年多大了?
“45歲。”
有人很熱心幫著計算:29年了。今年2005年,那是1976年。
老歪:100cc,5塊、10塊。後來漲到15、20、30、40,最高漲到50。那時朱雅麗、王全州在化驗室裏。
後來發現老歪說事總會說到一些現場“公家人”名字,好像為了證明這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的真實性。我也總會記下這些人名,作為調查了解事件的線索。
——大集體時候你去賣血,不去地裏幹活,隊長會願意?
“賣血不給工分啊!工分掙不夠拿賣血的錢去買啊!”
——為什麽要去賣血呢?
“不賣血沒錢啊,顧不住嘴啊,家裏有病人啊,老父親半身不遂啊,28年臥床不起啊!”
——你16歲賣血時候,村裏有多少人賣血?
老歪:那時候沒有多少,一起賣血滿共有七八個。
有人說不止這個數,幫著細算:楊軍、鐵嶺、諸建財……,這都是很早就常年賣血的。最終結果是,1970年代時,村裏賣血者12人。“後來,大賣血時候賣血人就多了,幾百口子能賣的都賣,就數不過來了!”人們說。
——隻是你們灘頭村的嗎?有沒有其他村的?
老歪搶答:淨是俺莊的!俺莊賣血最早!
好像生怕別人搶了他們的榮耀。
——這些人都還在不在?
老歪掐指一個個計算:牛延榮,死了,栗朝林,死了,斜螞,死了,栗幹臣,死了,俺自家門裏大哥林山他爹,……
這時有人插言道:栗幹臣是最高領導人。
早就聽說已經死去的栗幹臣是當時“血頭”,於是問老歪:賣血,是不是栗幹臣領著你們?
“不是!” 老歪回答很幹脆。他要保持自己獨立作戰的形象。
其實大家都知道,村裏人最早賣血都是跟隨栗幹臣。於是又笑他。
眾人又一起回憶計算,最早那一批賣血的人已經死了8個。
老歪又搶答:8個死了,還有4個活著,我、牛延東、諸建財、栗連臣。又道:諸建財跟昨天埋葬的諸建方是弟兄。老諸家弟兄5個4個艾滋病,死罷仨了,諸建財是老二,老大沒染上。
——那你最後賣血賣到啥時候?
“我最後賣到血站都不讓幹了,還偷著上杞縣去賣哩。”
——你為啥偷著還要賣血呢?
“家裏沒錢啊!過年家裏沒任啥,沒錢,年都過不去,你說咋弄哩?罰計劃生育都急得嗷嗷叫借都借不來,家裏還有病人,你上哪弄錢哩?隊裏一個人一年才分了40斤麥,不夠吃哩,不想個點子咋弄哩?我說的是不是這樣,你問問俺紹成叔,他是那時候村幹部,你問問他看是不是這樣!40斤麥,一年!”
這一次,沒有人笑了,大家都嚴肅起來。
紹成叔應道:40斤麥,一人一年。那時候產量不高,最多一年分麥也沒有超過100斤的。
老歪:你看看,不想個點子咋辦?
——你發現染病是啥時候?
“直到栗幹臣俺幾個人去告,來檢測,才知道的。”
——這是哪一年的事,你能說清楚嗎?
“哪一年?這記不住了,我沒有留這個心。不過這事我管說清楚:初開始起時候,栗幹臣、我、牛延東俺幾個告,牛延東寫的材料。弄弄牛延東他害怕了,不幹了。栗幹臣說咱倆幹!我說好!俺倆抱膀幹。俺倆瞪眼瞎不識字,光按指丫(按手印)!”
眾人哄堂大笑!
老歪:不用笑,這是真哩!誰說的話,說的啥,都簽的有字,簽不了字按指丫!就因為這,牛延東不幹了,他害怕了,怕秋後算賬!
他不幹了,栗幹臣俺倆架膀子幹,跑艾滋病的事!鄉防疫站,當時叫防保站,來抽了4個人的血,說是去化驗,其實他們扔扳了,說失效了!馬狗娃家的、羊庚家的、宋美容、張風雲,這4個人!他們不吭氣直接到戶家家裏抽哩,血抽了拿去了,鄉裏說拿縣裏了,縣裏說給市裏了,市裏說沒見著。反正沒見了,說失效了。老歪越說越快,像吵架一樣——
他不管,俺就生法給外頭聯係,給北京打電話!俺看電視,光看北京新聞,守著個破電視黑了白了看,為找北京衛生部的電話號碼,找信訪辦的電話號碼哩!末了真打通了一個電話,算是托著人了,他幫俺打電話,聯係上了上頭,人家給個“控病司”電話號碼——老歪一直把“疾控司”(疾病控製司)說成“控病司”——一打還真打通了!電話裏說話跟麵對麵一樣哩!人家說電話裏說不清,你們來人吧,要俺去哩!去北京!北京俺跑成了!後來叫栗幹臣代表上北京去了。到那咋說哩,我就知不道了。反正,北京直接打電話給市裏領導了,上頭發話了,他們才來檢測,叫俺幾個去化驗,化驗就都是這結果,艾滋病!
開始鄉裏不敢弄,隻查了十幾個人,怕影響不好,名譽賴。後來人太多了,公家來個大車,都去檢查,一查,都是艾滋病!大檢查!外村也都來了,抽血化驗!
大檢查時候,我也又抽血了又化驗了,我要看看到底是不是真有艾滋病!這一回我沒有管也沒有問,我抽了血就走。真有病毒你給我本子,沒有病毒我哈哈一笑請你一攤我心甘情願!後來俺要求,恁上級多次來吧,到俺莊,訪問訪問,看看俺這啥情況!高強部長來了,到縣委4樓接見的,我沒有去,有人去……
人又笑他:老歪鐵(鐵,有本事,有能耐),部長聽老歪哩,叫來就來了!那接見時候你咋不去哩?
老歪不管別人說啥,隻管自己說下去——
部長問都有啥要求,就說一個水管,一個學校,一個醫療,一個修路,一個救助,他說都給你辦到!當時就分工,縣長是管打井哩,誰是解決醫療的,誰管啥誰管啥,這都分好了,說都給你們辦到,說一個星期錢都撥到位了!高強部長來哩那一回來好些人好些人。
有人又調侃:都是老歪叫來哩!
人們又哄笑。
老歪:反正俺告了,告到北京了!打電話!還郵信!信到市裏他給卡下來了,在鄉裏郵局,他不郵,俺就從安徽省郵,轉一圈子,一回25塊!25塊呀!郵出去了,郵到北京控病司裏了。北京直接打電話給市裏,還打的傳真!這是市裏衛生局長趙紀凱說的,那一回叫俺幾個去市裏化驗,還請哩客,喝哩酒,吃飯時候說哩!要不俺也不知道啊,他說直接打的傳真,北京說你們那都是艾滋病!
眾人又笑他:這裏又沒有請你客,你慌恁很幹啥?說恁快,誰能聽清你說哩啥!
我趕緊說:我明白,老歪在說最初向上反映艾滋病疫情,是不是?
老歪受到鼓勵,加快語速地說下去——
一開始他們根本不想管!說不是啥好事。說俺不是好事,是壞事,不想管。俺硬沾,天天上鄉裏上縣裏找他們。先找鄉裏,鄉裏不管,他們還說賴話,他們說,你們成天不幹好事!我說不是好事就不是,願逮走逮走!栗幹臣說願殺殺!
眾人又笑:能得你!
老歪沉浸當時情景,隻管說下去:俺說,俺說瞎話嘍你叫俺逮走,是事實嘍你不解決是你的責任!後來看俺跑成了!上北京哩!他們才害怕了,不管不中了!
語氣中透出幾分英勇和豪氣,還有掩不住的得意。
看老歪越說越急,眾人又笑。
村人的笑對老歪並無惡意,卻也透出明明白白的嘲諷與輕蔑,包含著對他自鳴得意的不屑和自詡英勇的質疑。顯然,人們眼中,老歪絕非英勇之輩,而是誰都可以嘲笑的對象。老歪也已經習慣了。
其實,我發現,老歪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總是很善良很細心地關心別人,用現代話語講,可以說是很有公心很有社會參與感的人。而且老歪記性很好,很多事實後來都在他說過的話裏得到了印證。
又一次,是埋葬栗全營。
艾滋病村每逢出殯,全村能到場的都會到場,這已成規矩,老歪自然也來了,忙前忙後。栗全營的兒子撫棺痛哭跪地不起,老歪告訴我,兒子也像他爹一樣,有艾滋病。栗全營弟兄4人,他是賣血感染艾滋病死去的第三人,現在隻冇(剩)一個大哥還活著,70多歲了,早年賣過全采沒賣過單采,沒有艾滋病。
按規矩出殯由死者晚輩子侄駕轅,這次靈車駕轅的是栗全營的侄子栗林山,栗林山也感染艾滋病,艾滋病不能勞累,出力出汗就會發病發燒,燒幾次人就完了。所以每次送葬看著人不少,能出力的不多。加之村裏道路泥濘,送葬隊伍走得很吃力,走走停停。隊伍中的老歪,自己走得歪歪扭扭,卻擔心林山勞累發病,一直說:林山你別掏勁林山,扶著就中。
埋葬完畢,人們指著旁邊的一座墳墓,告訴我那是栗全營的弟弟,死去不知有沒有100天?老歪馬上接口說:相隔沒有100天!他們都是二十八(埋葬),那個是頭倆月的二十八,這個今兒也是二十八,才倆月!這是個哥,那個是弟。他又向我指看另一座墳墓:你不是問賣血最早有哪些人麽?這是賣血最早的栗鬆勉的墳,俺一起賣血。他死時候50多歲,死過3年了。
臨別,老歪又說,你要想知道賣血艾滋病的事,趕明兒你去找我吧,我領住你看看,俺那一片都成空房空院了,沒有人了!
我真的去找老歪。老歪不在家,有一個人在旁邊小屋裏配藥做鞭炮,見到我們以為“查炮”,趕緊說:我是外村的,是他們“覓的”打工的。為我帶路的栗新臣說,這是老歪的侄子出錢,在老歪家雇人生產,“老歪是艾滋病,有事好說點,這事(生產煙花爆竹)違法,擱一般人不敢做。也是侄子幫襯(幫助)老歪光棍兩兄弟。”正說著,老歪回來了,說是去鎮衛生院了:“這一發(一時)不好受哩,今兒去輸輸血就好受多了,輸蛋白更好些,就是太貴。過兩天有錢了再去輸兩袋血!”
老歪說的“蛋白”,即人血蛋白,有提高免疫功能的作用。說來荒唐,當年河南農民很便宜地出賣自己的鮮血,後來又要用很昂貴的價格買回用他們的血生產的“蛋白”救命。
老歪和他的二哥住一起,倆光棍,都賣血感染了艾滋病。
老歪帶我看栗鬆勉的家,一處破敗的房屋,說,他跟我一樣是個光棍漢,都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饑,這還是一人死了全家都亡!又帶我走過幾處院落,邊走邊說,這些有家有口的也都關門閉戶了,有的兩口都死了,有的男的死了女的走了,都關門閉戶了!你看,這一家鍋都叫人家揭走了,偷走了!剩下的小的都出去打工了,沒“偎頭”,孩兒們也不回來了。村裏青壯年人快死完了,我這一發的,45歲左右的,就冇(剩下)十來個人了。老歪抬起胳臂劃過一大片空房院,說,這一片,都沒人了!之後村主任栗衛華幫助統計空宅戶,全村竟有六十多戶人家,都沒有人了。
艾滋病村莊凋敝破敗的淒慘景象令人震驚。
來年秋天,老歪病重,我去看他。老歪正在輸水,躺在院子裏的病榻上,一隻點滴瓶吊在旁邊的樹幹上。老歪更瘦了。他的哥哥像往常一樣沉默著,蹲在另一棵樹下抽自製的卷煙,旁邊有幾個人在做鞭炮。
老歪看見我,卻見出一絲笑意,說:“劉老師,我這一回是真被打倒了,恐怕不中了。”
老歪已經發病多次,“死幾回了”,都又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也算值了,多少比我賣血少的都死罷了!”說著,他目光轉向正在幹活的人:“侄子做炮,買藥,不欠人家賬。”又望向掛在樹幹上的點滴瓶,說:這一瓶子藥18塊,“本兒”上供給的藥裏頭沒有,得自己掏錢買。用供給的免費的藥不管呼。不做炮哪有錢哩?
老歪聲音很小,聽上去很虛弱,但是他執意要跟我“說說話”。於是我搬一隻小凳坐在病榻旁邊,聽老歪說話。這時的老歪說話很慢很輕,間或能感覺到他些許吃力的喘息——
自從知道得了艾滋病,就天天是給艾滋病“打仗”哩!“它天天跟著我,打倒我幾回了。”這次他又這樣說時,我突然很質感地感覺到了“它”—— 仿佛“它”正俯身壓向“被打倒”的老歪。我一下體會到了老歪“天天”與“它”為伴與“它”打仗的含義。 ——那是怎樣一種生命的掙紮與搏殺?
那時候,栗幹臣、牛延東、栗新臣俺一起跑艾滋病的事,跑到上蔡,黑了才找到人家家,才知道有個控病司,——還是從上蔡知道了有個控病司,才知道上告要找誰。上蔡知道的多,他們找(上訪)得厲害,他們那抓了28個人……。
俺莊第一個查出來的是馬勝,他是在外麵打工獻血時候查出來的,保密不說。後來就是牛延東、栗幹臣俺仨,也不敢說。
頭先找他們不解決,找誰誰推,國家都不管了。後來控病司插手,他們瓤了(軟了,害怕了),後來記者來了,不吭氣直接來到村裏,政府知道了,一下攆到太康,沒攆上。說是控病司來人啦!來調查了!連縣裏都沒有走,直接到村裏,黑了到戶家了!俺們打電話反映情況,他們能不來調查嗎?——老歪斷斷續續又說出一些當年“跑艾滋病”的細節。
大哥一家對我不賴,侄子一直幫我。侄媳婦有病了需要輸血,我說輸我的吧,我也沒有別啥能給他們。誰知道又禍害了侄媳婦,傳給了她艾滋病,那時候還不知道有艾滋病……。我一查出來有病毒,就想到我侄媳婦輸過我的血!開始不敢給她說,後來還是說了。侄媳婦子宮癌,做手術開刀,在鄉衛生院輸我的血,衛生院馬騰抽哩,那時候還有王國新、尹華斌,他們說你們輸恁自己的血吧,買人家的不還得錢麽?我說好。沒想著,要知道……,花多少錢也不給她輸啊!當時輸了血,俺侄子還給買哩菜,買哩酒,我說我不喝。查出來一年多二年,我也沒敢吭氣,怕她心裏煩。有一天我慢慢給俺嫂子(侄媳婦的婆母)漏漏,我說嫂子啊,我可是有這個病毒啊!俺嫂子說,咦,你啥時候知道哩啊!我沒敢說早就知道了,說才查出來哩。我說,侄媳婦可是輸了我的血啊……。俺嫂子她當時也沒有吭氣。過兩個星期,侄媳婦回來查,真有病毒!跟我一樣!她現在在外麵瞧哩,說那邊大醫院瞧得及時些好些,身體比我強點。侄子兩口在深圳做小生意,倆小孩在家上學,俺大哥大嫂招呼著,他們60多了,沒有賣血沒有病毒。侄子腿上長個瘡,也不知道會不會是性傳播?我叫他查查,也不知道他查沒有?……到如今,我能說啥哩?要知道說啥也不給她輸血啊!俺侄媳婦清沒有抱怨我,要是抱怨我我也沒辦法……。
“尋過一個女人。”老歪的話題跳躍得很快。說到這裏,他幹枯的臉上泛起一片潮紅,眼睛發著光,分明流露出對生命的無限依戀——
那一天在縣醫院,院長說給你說個女人吧。有病,沒有錢。你替她把錢出了,人歸你。我說我沒有錢。我能說我有錢,賣血?他說開刀手術費不叫你掏了,你把藥費出了。藥費一家夥花5000!那時候一個雞蛋才賣8分錢,我全憑賣血掙幾個錢。我替她打了兩回錢,第一回3000元,第二回2000元。劉莊店的女人,安徽邊界,長得小精小精的。還帶一個小妮兒。我比她大16歲。領回家過了4年,她嫌我父親26年半身不遂,娘老了,跑了!我真想叫她娘兒兩個砍了,我也不想活了!我要找公安去她娘家跺門,非消滅她娘家完!俺老表勸我你可不敢啊,你爹你娘還活著哩!幾個爺們都來勸我說算了吧……。好,我說看你們的麵子。就算了……。要是隻我一個人,她跑不掉了,她娘兒倆出不了門我都給她砍了!咱不幹沒良心的事。她壞良心是她的事。
我16歲就賣血,伺候俺爹。俺哥老實。俺爹58年挨鬥爭叫“扛的”,“扛”倒在地下落下半身不遂。俺娘不鐵,織布機子不會安,紡棉花紡不多,俺幾個小孩小,欺負俺。他們看我現在鐵了,不敢惹我了……。
我一句不問,隻聽他跳躍地斷斷續續地說下去。這時候具象的事實不重要了,一種很真實的來自生命深處的氣息正在聚攏來包圍了我。那是一種怎樣的社會底層的生命存在,殘酷而悲傷,卻又堅忍頑強。直到老歪說累了,睡著了。
老歪不想死,就這樣病著,他又熬過了一年。再見他時,竟然又在一棵樹下蹲著抽煙。
及至2008年冬天,我再來村裏,衛華告訴我,老歪這回恐怕真不中了。我去看他,他已經消瘦到皮包骨。六十多歲的哥哥“學會了紮針”,正在家裏給四十多歲的弟弟輸水。兩個艾滋病弟兄,相互守望生命最後的曆程。
病臥在床的老歪向放在枕邊的一張滿是痰液的紙又吐了一口,清清嗓子,吃力地跟我說:去年跟閻秀榮一起發病,她死罷了,我CD4剩7個了……。醫生說你沒有人,有人了好好瞧瞧,瞧好了年下能吃上扁食(過年吃上餃子),瞧不好年下扁食吃不嘴裏。
老歪掙紮著向我指看桌上的藥物,說,公家給的隻有柴胡一般藥,姐姐才又打錢過來了,姐打錢多回了,哥給買了“營養藥”螺旋藻。我立刻想到高耀潔說有人在艾滋病人中推銷螺旋藻騙錢,說螺旋藻可以治療艾滋病。老歪拒絕我的幫助,他說我不能再要你的錢,不要你的工資。他說:你給張華說說,叫他給點啥吧,沒有麵了,麥都焐了,不能吃了,借點好麵俺哥都給我擀麵條了。
張華曾經是鄉裏主管他們村的副書記,老歪不知道他早已調走。
老歪說:我這回過不來了,我走了還有俺哥哩,……
瀕臨死亡的老歪,放不下生命裏最後一份牽掛。
我不知道說什麽,老歪卻巴巴望著我,喘息道:劉老師,好些話我都沒告給人說過,隻告給你說了,不怕你笑話,我給你說哩都是實話,貼心哩話。最後老歪極不甘心地歎道:我咋也沒想著我會到這一步啊!
這次老歪流淚了,他躺在床上伸出胳膊向我指看當年賣血的針眼,然後一動不動,骨頭一樣的胳臂掩不住他流淚的臉。
這一次,老歪真的被打倒了,他再也沒有站起來。他走了。老歪的生命很頑強,他與體內的艾滋病毒作戰到最後。
老歪去世後不久,他的二哥栗銅印去世。
2017年我再訪銀莊。他們無人居住的家早已破敗荒涼,湮沒在一片亂草叢中。他們的墳墓已經青草蔥蘢,和他們的父母在一起,在他們的責任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