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艾滋病人的故事
在這裏,“艾滋病”不單是一種疾病,還特指一種人。沒有哪一種疾病可以像艾滋病那樣作為表征一類人群身份的符號。一個人患了感冒或者肺炎,不會說他就是感冒或者肺炎,但是在河南農村艾滋病疫區,艾滋病是艾滋病感染者的直接稱謂,一位感染者婦女甚至自稱艾滋病毒,她跟我說,“我們這些艾滋病毒……”。本書對這種情形的描述,沿用“艾滋病”指稱艾滋病病人和艾滋病病毒攜帶者,保持一份在地的真實。這些“艾滋病”,每個人都有一個悲慘的故事。
一 最早的 “艾滋病”
死神仿佛是突然降臨。當人們驚恐地意識到死亡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人的頭頂時,死亡已經大麵積發生。銀莊人甚至來不及感知它究竟是什麽時候降臨的,卻發現自己的村莊已經變成了艾滋病村。事實上,艾滋病的幽靈早已在這裏流蕩,隻是人們渾然不覺。一切起始於血站。
這兩份關於建血站的官方文件,是日後憤怒的群眾砸了縣血站,從血站檔案櫃裏搶出來的。從批文時間看,血站建於1992年6月。據鎮衛生院院長說,這個血站開辦了八九年。在銀莊,關於這段時間的記憶中,一個叫“民兒”的死去多年的人的名字被人們反複提起。人們說,他是最早的“艾滋病”。
民兒:艾滋病在美國哩,想得你也得不上!
民兒是灘頭村人。灘頭村栗新臣說:“1992年十月沈丘縣血站送到上海的血漿打回來3個人的5袋艾滋病血漿,裏頭有咱村民兒的。”當時栗新臣在縣血站當炊事員。
1992年當地便有艾滋病毒傳播!?這是一個驚人的發現。也是一個關鍵的時間點:這是迄今為止,我所知道到的銀莊獻血員中感染艾滋病毒的最早的時間,也是我所知道的河南省發現艾滋病毒最早的時間。為了確定,我反複詢問信息提供者栗新臣,請他詳細說說當時情況——
1992年農曆十月,陽曆11月份,縣血站總管王仕中問我,民兒是不是你們村的?我說是哩。開始艾滋病保密,王仕中隻跟我說民兒是肝炎,當著我麵把民兒的底卡(賣血登記底單)撕了,叫我通知民兒不讓他再賣血了。那時候都賣血,我在血站做飯,也賣過4個,血站口號“愛站敬業,人人獻血”,都得獻血,不獻不讓幹,連站裏小妮都賣血。1992年6月沈丘縣中心醫院建血站,有紅頭文件。一天去六七百人采血,合格的二三百,有人采得太多了,蛋白達不到,或者轉氨酶高了、感染乙肝丙肝了,就獻不成血了,開始查得嚴,不像後來“胡采不驗”。那時候沒有檢測艾滋病病毒。上海血漿打回來5袋,是上海中美合資血漿公司人家那邊驗出來哩。後來血站貼出來了通知,說這些血漿裏啥啥(HIV)陽性,就是有艾滋病毒,這些人不準再賣血了。當時血站貼出的通知,除了銀莊的獻血員民兒,還有另外兩名是外村人,銀莊人已經記不起他們的姓名。(田野手記20080504)村人說:當時大家都不懂,啥是艾滋病啊?人們知道民兒血裏有艾滋病,都恥笑他,說他想女人了啥的,都不知道艾滋病是咋回事。一兩年後,村裏開始死人,起初半年幾個月死一個,接二連三不斷,後來死人越來越頻繁。血站不讓民兒賣血了,民兒感到很沒麵子,去問村醫:說我得了艾滋病,啥叫艾滋病?村醫栗樹東說:能的你,艾滋病在美國哩,想得你也得不上!民兒就拿10元錢掛號費(規定5元錢),血站站長龔誌賓的妹妹負責掛號收費,就又讓他上床采血了。以後民兒還到鄲城、項城、周口、開封幾個血站去賣血,一直賣到1995年,砍血站了。
民兒死在2001年十一月冬天。發燒,身上長滿大疙瘩子,已經潰爛,受不上去了,投塘自盡。死時45歲。那時候沒有錢也沒有“本兒”,“本兒”就是後來政府發的艾滋病免費治療本。民兒有病連一分錢都沒花,清等死,連一針退燒針都沒打過。民兒的近鄰向我講述民兒的死亡——
民兒那天夜裏投塘,塘裏水很淺,淹不住人,他摟著一棵樹不上來,凍死了。他女人半夜敲我的門,說民兒找不見了,找我借燈找他。他近門的幾個人打著燈找民兒找了很長時間,墳地、樹林都找罷了,不見人,最後想起坑塘。找到時人已抱著樹死了,跟樹凍一塊了,用棍子硬搗開,拉上岸。
沈丘縣血站建於1992年6月,有政府批文為證。血站一開辦栗新臣就去幹炊事員,隻幹了半年就不幹了。這件事發生在他幹炊事員這段期間。也就是說,血站開辦不到半年,便在獻血員中發現艾滋病毒傳播。“想想,這一個人能傳播多少艾滋病,相當可怕!”村醫栗樹東後來回憶說:“當時很多人賣血回來發燒,渾身發抖。有的高燒到40度,有的不間斷低燒,低熱病人很多,有規律間斷性發熱,像瘧疾,按瘧疾處理,過一陣也就好了。”這些發燒的獻血員,一邊找村醫打針退燒一邊繼續獻血,“膽大的掛倆瓶,一邊輸水退燒一邊采血。到後來村裏有很多發燒的了,都是肺部感染,有很多都死了。不過那時候都不知道是艾滋病。”(田野手記 20050122,20051206)
栗合香:最早死亡的“艾滋病”?
在銀莊,人們開始以為艾滋病死亡的第一個人是栗莊的栗合香。栗合香1998年的4月死亡。“他曾在新疆打工,發病以後回來,村裏人都恥笑他患了性病。他沒出去打工之前就賣血,那時候大家都沒往血上想。發病幾個月他就死了。症狀:發熱不退,身上腐爛,連腳趾都爛了。到死也不知道他得了什麽病。”村人這樣說。
隻有栗合香的好友,之後不久擔任了村支書的栗可昆,知道他已經在周口市防疫站驗出是艾滋病:“他苦惱得很,賭咒發誓自己沒有幹過對不起人的事,頭直往牆上撞。”栗可昆說,“合香老實得很,我們爺們之間關係好得很。本來有病就痛苦,還要承受精神名譽上的壓力,我相信他的人品。”栗可昆跟我說這話時是栗合香去世若幹年後。在當時,艾滋病是一種恥辱,栗可昆為朋友嚴守秘密。
在村醫栗昭家裏,栗昭指著前來求醫的女人說:她就是栗合香家的(妻),也是個艾滋病。栗合香的妻子董震榮說起丈夫的死亡和賣血:他死8年了,死時39歲。錢花完了,治不好,還是死了。到死不知道啥病,村裏人背後說“扒雞窩”,名譽賴。當時都賣血。我開始賣血,小孩還吃著媽(奶)哩。今年(2006)孩子17歲了,就是1989年、1990年那時候吧。到1993、1994、1995年,賣血成風了,最後是地下血站賣,大批的血站,項城、周口、鄲城,黑了白了賣,都是底下偷著賣,拉上一車人,一車三四十人,就走了。偷著賣條件更差,有人出去一天賣六七次。
2008年8月,董震榮發病死亡。
在栗莊:1998年4月栗合香死後不久,賣西瓜的栗可重也死了,此後村裏開始不斷死人。這時人們才回憶起,之前死亡的栗可順、栗留成、栗留意等人,發病症狀有許多相似之處,認定他們也是死於同樣的病,比栗合香還早死二三年,大約在1995年前後。後來的村主任栗衛華說:“這仨人死時都正賣血,留成、可順都是乙肝,全采單采都賣,——“全采”是到醫院賣血直接輸給病人,“單采”是到血站賣血漿。留成抽罷血下床後吃了2斤橘子,死了,說是因此得黃疸病了,治不好了。現在想想,都是死於艾滋病。”栗可順妻說:“可順死時候,還都賣(賣血)得興哩!他死罷,俺娘仨賣血給他過的’五七’。當時不知道是啥病。症狀也是發燒,時高時低,反反複複,醫生瞧不出啥病,醫院最後也沒說啥病。當時還以為是地勢不好,請幾個風水先生看’墳先地’,挪了兩次墳。都不防(意想不到)是賣血的事。”
在灘頭村:1998年6月,牛俊山的妻子到鄭州查出艾滋病,農曆六月十八日死了,村裏人才知道艾滋病。接著牛俊峰六月二十日也死了——他開開門看到人家送葬“壓魂”,嚇死了。村人說,嚇死的多,心裏“瓤”一點的就嚇死了。灘頭村全村一百多艾滋病人,死一半了,其中有一半是心裏“瓤”嚇死的。也有不少是瞧不起病,硬“挺”死了。再後來是牛鐵亮死了,他做炮早,有錢,“挺”得時候長些。這病小醫院看不了,打針輸水藥也貴。
當地一位公安幹警還記得當年情景,說:那時候上級讓打擊血站,不讓賣血了,但是不知道是因為艾滋病。派出所曾經為白集鎮衛生院調解醫療糾紛,栗莊人總是有病,說是感冒發燒,老是治療不好,有一次死人了,衛生院賠償過幾百元。後來栗莊的病人白集鎮衛生院不收,治病要看身份證。
栗海軍:最早知道真相的“艾滋病”
其實,當時有一個人知道村裏正在流行艾滋病的真相。但是,他不能說,也不敢說。這個人是灘頭村村民栗海軍。
1997年11月,栗海軍在山東煙台打工,“頂替指標獻血”查出艾滋病,被遣送回村。這是銀莊第一個確證的艾滋病毒攜帶者。也因此成了第一個知道村裏爆發艾滋病真相的人。這個時間,比栗合香死亡的時間還要早,因此後來村裏人也說栗海軍是最早的艾滋病。當時,除了栗海軍,村裏所有人都還“混沌著”,有人還在偷著賣血,對已經來臨的死亡渾然不知。
栗海軍說——
我看著人還在賣血幹急沒法說!那時候我已經知道艾滋病了。當時在山東煙台建築隊打工,公司分配有6個獻血人員指標,全部由打工的人頂替。打工的也願意去,頂替獻血多給三天工資,60元,算是三天的生活費。賣1斤血,給三四百元血費。我沒有獻成,查出來艾滋病,沒給。那一次6人中查出2人,還有一個是我妹夫,蕭門村人,屬汴路口鄉,距離咱這村4裏。他已經死罷了,至今不敢讓他村裏人知道。當時從工地把我們接到他們那的血站一共查了三次。查第二次時候詢問情況,問拔過牙沒有?是性傳播還是血傳播?最後確定是血傳播。確定後的兩天,煙台市衛生局送我們上車站回家,車票錢是我們自己付的。當時山東省通知了河南省,省裏通知市裏,市裏通知縣裏。我一回來,防疫部門都來找我,市裏、縣裏、鄉裏都有人來家裏,問問情況,都說要保密,別啥也沒說。眼看著村裏死人——光灘頭村一年死七八個、十來個,最多那年19個,——心裏明白咋回事,害怕,也不敢說,不叫說,個人名譽也背不起,人家知道了看不起你。當初回來,瞧病還得背著醫生,連醫生也不敢叫知道。這兩年才好些。前年在平頂山打工時候還聽說莊子封閉了,隻準進不準出,外界傳得蠍虎得很!除了家裏(妻子)知道,孩子都不敢叫知道。縣裏市裏防疫站都知道情況,也沒有措施沒有藥。(田野手記20061106)
海軍妻說,海軍要不是打工獻血查出來艾滋病,還不知道哩!俺家賣血不是最早的,查出來是最早的。那時候村上死的人都不少了,有人都死三年了。他一回來,鄉防疫站肖峰、縣防疫站薛站長都來問情況。開始他們問,俺還說沒有,其實人家已經知道了。他滿共就賣4個血,我也賣了4個,我沒染上。為啥想著去賣血?還不是因為有俺閨女罰款麽!計劃生育一下罰570多,讓一下交清,那時候真急得沒辦法了,他們說,人家賣血,你們也去賣,賣了不就還了。借錢,金領家還不賴,賣血的錢借給俺交的。那以後俺就也去賣血了。我抱著俺小閨女,孩子還吃著媽(吃著奶)哩,去賣血。金領兩口都已經不在了,賣血死罷了,就剩下了孩子。他家孩子沒人管,匪得很,偷人家叫抓起來一回,才十六七歲,又放了。賣4個血也沒有多少錢,一回最多落三四十塊,滿共100多塊,也不濟啥事,還是後來出去打工掙錢還的賬。現在不賣血了,做炮,也是很危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