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主任栗衛華領著我走訪村裏“最困難戶”。不是親眼目睹難以想象。
“這是栗立功家,一家男人死光了,全部因為艾滋病。”村主任栗衛華介紹說。栗立功的母親高素蘭說著說著哭起來:我四個孩子,就冇(隻剩下)一個小閨女。大閨女查出來艾滋病上吊自殺,撇下一個外孫一個外孫女。小兒子發病喝藥自殺。三年裏頭去爺仨,八個月裏去他弟兄倆。(痛哭)老天爺啊,誰會知道有這事,要知道會得艾滋病,給一萬也不去,拉棍要飯也不去啊!我60(歲)整了。我的命也到時候了,還能操勞多少年呢?這心裏過不哩,我四個孩子沒有一個小扳(夭折)哩,這不,倆兒,三十多歲,大閨女轉過年四十一,都走了……。那時候窮,俺孩子啥東西也沒有吃到嘴裏,現在吃到嘴裏就想著俺孩子,心裏難受。我也去賣血了,身上有病毒。說著她脫下一隻袖子,給我看當年賣血的針眼:賣血有十來年,開始賣全采,後來賣單采,光血賣的有兩缸!村裏好些人都去過,他去他也去,就都去了。反正百姓命可憐!
袁香蓮是栗立功的妻子,這一家的大兒媳,現在是家裏“頂梁”哩。香蓮說:“我現在最擔心發病,我得為兩個兒子活著。一家男人死完了,剩下俺娘們也是艾滋病,婆婆已經發病了,現在8畝地,就靠我一人了。公爹死幾年了。丈夫弟兄倆,去年一年裏頭死哩。弟先死,喝藥自殺,31歲。他兩口結婚一年就生氣離婚了,都查出艾滋病,日子不好過。弟媳胡紅回娘家還是沒錢看病,死娘家了。老二建長聽說媳婦死了,也沒孩子,自殺了,去年二月間。孩兒他爹隨後也死了,去年八月二十日。33歲。他到最後紮針紮不上,瘦得隻剩皮了,鬼一樣,瘦脫相了,誰見都害怕,孩子不敢上跟前,死罷一個月,兒子都不敢進屋。孩子的大姑姑也有艾滋病,查出來,上吊了。孩子小姑家,俺妹夫也有艾滋病,查大莊的。那莊上有艾滋病的也可多,都瞞著不敢說,那莊不出名,不像咱莊敢公開。
六十多歲的莫憲友正發病,在黍秸杆搭成的庵棚裏躺著。他家房塌了。他老婆花英也賣過血,沒敢檢測。他倆兒麥前麥後5個月裏都死了,都是艾滋病。大兒媳也是艾滋病,小兒媳娘家人領走了。“撇下五六個孫子孫女,大的十來歲,小的還吃奶,孫子輩兒裏也有艾滋病——都成艾滋病了咋弄?” 莫憲友沒檢測的老婆花英嚶嚶地說,算是對自己不去檢測的解釋。
隨後趕來的莫莊組長莫召紅說:憲友一家慘到底了。他弟兄四人加一個妹子,一大家子九個艾滋病!憲友是老大,老二兩口死罷了,撇下四個孩子,仨大點的出去打工了,最小的閨女在陽光家園,房空了,孩兒們沒頭偎了。老三,四五十了,單身光棍漢,窮,沒尋下。老四現在也是單身漢,尋個瞎子也死了。妹子婆家李竹園,妹夫艾滋病死罷了,又嫁一家,受歧視又拐回李竹園了,跟前仨孩子,名兒起得可好,錢龍、錢虎、錢鳳。倆大的打工去了,小的在陽光家園。 妹子回李竹園婆家也還是受歧視受氣。
——那讓他們回咱村唄。
回來?回娘家?娘家咋收?還有幾個孩子哩,淨負擔!他一家八九個艾滋病,吃誰的?各顧各還顧不住哩!都光聽上級撥款多少多少,見不著呀!前兩天(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捐贈的又哪去了?這不,房也塌了,“大冬天,難過去。”
莫憲友把自己蜷縮在被子裏,隻露出一個禿頂,聽見我們說話,以為是醫生來了,頭並不伸出來——庵棚裏實在太冷,蒙在被窩裏哆哆嗦嗦地說,趕快找本兒(艾滋病醫療本),給先生(當地對醫生的尊稱)瞧瞧!他很想活下去。
不久莫憲友死去,果真沒能過去這個冬天。
張月英家。村民組長莫召紅說:她公公、她丈夫弟兄倆,他們爺仨,一年裏邊死的,都是艾滋病!月份我說不清了,日子記得:初五、十五、二十五。她本人也是艾滋病,她大兒子腎積水,兩個小的可能都是艾滋病,老三是爹娘病後出生的。她公公檢測出來艾滋病不到三年死了,50多歲,她丈夫“本子”下來就死了,32歲,檢測出來才兩個月……,“一個婦女家帶三個孩子,困難得很!叫她自己給你說說。”
張月英說——
我20歲結婚(1993年)就開始賣血,今年33歲。出去打工3年。我在山東一家電子廠打工,做小零件,月工資700元,丈夫在建築隊幹泥工,每天25元。家裏檢測艾滋病時候,婆婆打來電話,沒回去參加檢測,想著不會有事。2005年3月,發病了,自己找到當地市防疫站要求檢測,檢測出艾滋病。在山東威海邊戎城檢查的,電話一打就打通了,全家測出3人艾滋病(丈夫、妻、一個兒子)。醫生很同情,對錢給我們每人100元,共300元,說:“回去看病吧,我們這裏沒有艾滋病抗病毒藥,你們河南救助幾百萬,有藥。回去治好了再來打工。”
4月回來在白集衛生院住院。自費買藥2600元,吃的花2000元。到縣藥店買藥花3萬多元。埋葬丈夫棺材550元是貸款。火化費用,到鎮民政問了,需要1100元,沒有這麽多錢,沒火化。現在賣豆子還埋葬費,生活很困難。跑了1個月了,找過劉廣明副縣長,負責貧困哩,找過公社張書記,都沒用。
莫召紅說:她丈夫死罷幾個月,她兄弟海峰也艾滋病死了,死時候欠7000元。這邊埋罷,那邊人就去家拉東西,我去說說,吵哩跟啥樣!還有媳婦、小孩哩,還得過不是?說說,東西放下了,我沒去到時已拉走一三輪車罷了。農村就這情況,窮。
張月英說:俺4月回到家,5月5日海民(丈夫)走了。10月15日海峰(兄弟)死了。11月25日,公公死了,到昨天1個月。村裏都說俺一年中家裏死了三口,其實隻有半年。
莫召友家。他仨兒都賣過血,老大兩口死罷了。大兒先死,老大媳婦也是艾滋病,領著仨孩子,倆兒一閨女,走了(嫁人),今年五月初一也死了,仨孩子又拐回來了。大的才16歲,領著大弟弟14歲到廣州打工去了,跟親戚一路,小的莫召友帶著。
一進村,就聽人說莫召友家夜裏羊被偷了!“院牆、房屋山牆被打洞偷哩”,指看,壘補上的洞口泥還沒幹。院子裏曬著破棉絮,一間不大的房屋人羊共住:西頭住人,中間隔出一間“庭堂”,東頭養羊。莫召友不在家,他的妻子董蓮英在家做炮。董蓮英說——
大兒子平具活著也有42歲了,屬兔哩。平具死後,村裏瀝瀝啦啦開始(死人)了。灘頭村俺親妹子妮兒家,丈夫牛得新2005年9月初四才死的,她婆家弟兄四個剩下一個,剩這一個人帶九個孩子。都難著哩!俺這房子漏,才說想修修,人羊住一塊。羊不敢擱院裏,偷哩厲害,這擱屋裏,還是叫偷了。
衛華問:就沒有聽見動靜?
咋聽不見?聽見有動靜,趕緊起來,一看羊沒了,牆打了個洞!門拉不開,外先(外麵)門鼻子叫拴住了。好不容易叫門弄開,院裏大門鎖著哩,一時找不著鑰匙,著急叫門卸下來,門外頭,眼瞅著羊走遠了,攆不上了。家裏沒任啥了,就這幾隻羊值個錢。人老了,不中用了,腿痛,幹不了別啥,就辮個炮(把做好的散炮辮成一掛掛鞭炮),一天辮三兩塊錢,攢聚著買個菜、買雙鞋,還得瞧病。
有人把莫召友找回來了,他一臉褶皺裏都是憂傷憂愁,蹲在地上,半天才說出一句:“沒想著賊會偷俺……”淚就下來了,一雙粗糙大手趕緊去抹。半晌又說,開門看見門口擱幾塊磚,要是出來早還砸死我哩。賊就是欺負我老了,家裏沒人。唉,沒想著這人老了老了咋恁難哩!快過年了,指望幾隻羊還賬哩,房也漏了得修修。大兒死了,今年媳婦也死了。老二在外邊有媳婦了,生了一兒一女,不敢對媳婦說(家鄉艾滋病情況)也不敢回來。一大家人家就這散了…… 。小孫子站在爺爺身邊,滿臉成年人的憂愁。
“這一戶,隻剩下一個老婆李桂芝,72歲了,她三個兒子兩個艾滋病,老大不是艾滋病,是個傻子。老二,媳婦艾滋病死罷了,領著仨孩子單另過。老三艾滋病死罷了,老三媳婦走了,倆孩子撇下給她了。她這麽大歲數了還得負擔照顧幾個人,一個傻兒,倆孫子。苦得一個老婆成天哭。”衛華說。“我這眼都哭得看不見了。大兒,傻的那個,叫個堯兒。死那個叫秋生。”72歲的李桂芝說。老人帶著兩個孫子住老屋。屋裏除了床,家徒四壁。後院是死去了的老三秋生的家。“媳婦走了沒人了,現在我那傻老大在這住著。”李桂芝說,你沒見,傻哩呀!他啥也不會做,不會幹活,一畝地我替他種著,不了吃啥?
後院一所破屋,門楣上“大吉大利”四個字隨風飄搖,屋內空空。老太太看到當門一堆爛紅薯似乎很意外,說:“欸,這是俺那傻兒拾的,他啥都往家拾,吃哩,又不能吃……。”旁邊是空瓶子、舊電線、生鏽釘子一堆破爛。這時候誰把傻大哥找回來了,身後跟著一群看熱鬧的人。傻大哥一臉嚴肅,做大人物招手狀,走進院子,邊走邊問:照相的是吧?
眾人笑。
傻大哥站定,一本正經地認真說道:就在這隨身照一個吧!隨身照吧!
眾人起哄:隨身照,隨身照!不用換衣裳,不用換衣裳!
然後傻大哥進屋,蹲下,雙手托腮,守著一堆破爛做思考狀。
這時有人跟我說,別看這會兒老大傻,上學時候可是高材生,差幾分沒有考上大學,神經了。
李桂芝說:這就是我哩傻老大,50多歲了,沒有人照顧他我也照顧不了了……。說著說著哭起來:我那秋生好孩兒,那時候孩子眼看不中了,我說孩子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可咋辦哩?還是死了。孩子死還不勝我死了哩!人家勸我,你可不能這樣想,你死了這些孩子,連你的傻堯兒可咋弄?我也想,我可不能死,我死了這些孩子可咋辦哩,我的傻堯兒可咋辦哩?我成天想成天哭,天爺啊,我可不能死,我死了這一攤子這些孩子誰管哩?啥門兒哩?……
“這就是全村年齡最小的獻血員的家。”村主任栗衛華告訴我說。最小的獻血員栗學民早已死去,死時才十六歲,當年賣血時才十來歲。這時他的哥哥栗學功骨瘦如柴躺在床上,已經發病多次。他們的父親也因為艾滋病死去。他們的母親王秀英,一塊舊布包著頭,腳上兩隻布鞋一樣一隻,都破舊了,紮著褲腿,坐在一架簡易機器後邊辮炮。衛華說,跟劉老師說說罷。她就開始說,不時抹去眼淚——
那時候全家人都賣血,我賣哩還多哩,結婚三十年,賣血二十多年,不說幾十缸,也有十幾缸,拔了針就像“過陰了一樣”,不知道任啥,灌了茶再醒過來。我沒去檢測,不去不疑慮,不了咋著哩?孩他爸死了;小兒殤了;大兒床上躺著。閨女婆家是楊莊哩,也不敢去化驗。我不去化驗,家裏看病花那麽多(錢)了,還有幾個小孩那麽小,我再有病,還指靠誰哩?這心裏頭呀,沒幹淨過一會兒。坐都坐不那,這心裏不是味兒,十冬臘月裏,照護兒子呀,我這一輩子操的啥心!我看見這……,我心裏……,吃都吃不下去。俺大兒子躺了一年,小兒子也沒照護過來,那時也不知道是這樣的病。學民開始沒有賣血,是鄰居栗懷交來喊他。栗懷交光棍一條,全靠賣血生活,賣血太多了,到後來化驗成陽性了,不好驗上了(檢驗不合格,賣血不容易被允許了)。血站說,“找一個新人可以帶(捎帶、允許)一個老人采血”,栗懷交就帶著學民去賣血。“他成天來喊俺學民”,王秀英說,“學民賣得也不多,就是晚,晚才染上。”栗懷交2001年臘月發病受不上去喝藥自殺了。學民2000年在牛延東家第一批就化驗出艾滋病,第二年正月就死了。“還沒有成媒哩!”村裏人都替他可惜。借錢瞧病現在賬還沒還了。第一批都不敢去化驗,叫百順娘去,急哩她直擺手。第二批化驗哩多了,全銀莊一次查出300多!學功媳婦來時候不知道艾滋病,“叫我誑(哄騙)來了。”媳婦好,對學功侍候哩好,學功吃不下飯,媳婦勸他,背地裏淚不幹,有仨孩子哩。大兒子怕是過不來了,CD4細胞剩60了(CD4細胞,正常200-800),啥都不想吃,靠輸點水,唉,有啥藥哩?管乎(管用)的藥這兒村衛生室沒有,白集鎮衛生院也沒有。急了(病情危機了)就賣點糧食買點高價藥。兒子死了,媳婦再走,我咋熬哩?我不敢化驗,外甥也都不敢來……王秀英一邊啪嗒啪嗒踩著機器辮炮一邊訴說,平靜悲苦無奈。
一年後,她的大兒子也死了。
栗可信是1958年入黨的老黨員。他的三個兒子一年不到全部死於艾滋病。在他居住的兩間小破屋裏見到他時,他滿臉的悲苦,他生病的老伴躺在床上。問他:“兒子的房子沒人住了,你怎麽不搬過去住?”村主任領著我剛剛從他兒子賣血蓋起的新房院過來。栗可信說:我住著不是味。一家人零散了,就剩下俺老兩口。我七十三了,老伴七十二了。我食道炎,這幾天過年呐,心裏不是滋味,茶水也咽不下去。到這一步也沒辦法。……大孩子是去年正月二十一死的,倆小的是今年麥時死一個,不到二十天又死一個。不到一年三個兒子都殤了。我有啥辦法?……哭死也沒門呀!老人朝我望著的眼睛裏充滿了憂愁。自言自語般訴說著:老二老三媳婦把孩子帶走了,也不知道現在在哪兒?老大撇下三個孩子,老大媳婦也有病毒。老三家三個孩子,老二家兩個孩子。八個孫子女啊!誰管呐?沒啥活頭!說不出來……。過一天說一天,還得幹。
——你都幹什麽?問老人。
幹建築,撩磚頭、和灰、掂泥兜子。你不幹咋弄呀?老婆兒還在床上躺著哩,她身體“瓤”更受不哩。
我沒有留下老人的照片。麵對老人那雙悲苦的眼睛,我沒有勇氣舉起手中的相機。過罷年老人去世了。有人說食道癌。有人說,“生生是心疼兒子,疼死了。”
莫現孔家。莫現孔也是個老黨員,2003年艾滋病死罷了,他死時六十多歲,大檢查時候查出來,臨死還不承認,說:“我是共產黨員,我咋會是艾滋病?”同一年他八十多歲的爹也死了,緊接著他大兒莫慶來艾滋病死了。2004年他老二兒莫慶營艾滋病也死了。都說他家一年裏頭出3口棺,二年裏頭出4口棺,冇下(剩下)仨娘們:莫現孔的老婆瞎子自己過,倆兒媳帶著5個孫子女,老大兒媳有艾滋病,老二兒媳沒檢測。莫召紅說,慶來還欠我錢哩,現孔也欠。都不說了,咋說哩?艾滋病人家都欠賬。人一死,都有人來要賬,我都勸說這事先不說先不說。人還算聽我的,我跑艾滋病早,艾滋病人擁護。
張春蘭家。張春蘭的丈夫栗天臣排行老四,弟兄四人全部賣血感染艾滋病,栗天臣、二哥栗鬆民、三嫂,已艾滋病死亡。現在53歲的張春蘭也已發病,臥床不起,躺在病床上的張春蘭向我訴說——
7年前(1998)六月初一(農曆)丈夫栗天臣死於“怪病”,“當時不知道啥病,症狀跟後來說的艾滋病一樣,發燒、拉肚子。死那時小孩小,最小嘞還不知道哭哩。”張春蘭說,她不敢服用抗病毒藥,負作用反應太厲害,她“受不住” 。 不久,就在當年,張春蘭去世。
發病的閻秀榮躺在村頭那間屋山牆壁上寫著“互相關愛”的破舊的小土屋裏。屋裏光線很暗,好一會才看清偎在床頭牆角的閻秀榮。她的丈夫栗洪臣抱著7個月的孫女,領我們進屋後又出去了:“孩子不願在屋裏,光哭。”閻秀榮開始訴說——
在莊上男孩兒尋不下,女孩嫁不出去,都難成媒。這孫女是老二兒跟前的,他在鄭州飯店打工,自談一個,女方娘家是太康的。“騙過來哩!”說這句話時聲氣格外重,直言不諱。婚前先懷孕,媳婦生了孩子就走了。說,蓋房在這兒,不蓋房不在這兒,哭著走哩,說就是要飯回來也得有個屋呀!“你是政府”,閻秀榮用手指著我:你說,這媳婦走了,房也沒有,他(指她兒子)不學壞,不偷人家?丟人呀,丟中國哩人!你政府不怕丟人?我上北京幾趟了,跪幾十跪了,跪過政府領導,跪過地鐵站、地下道……,反正說不清是哪,跪下。頭一回去20人,二一回7個……。回來後死了幾個了。“誰叫(把)房子給我蓋好,殺了我也願意!”閻秀榮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
2006年10月15日,閻秀榮去世。
栗廣平夫婦均因賣血死亡。他們兩個兒子外出打工,32歲的女兒栗愛玲,因患艾滋病婆家不容,回娘家安身。栗愛玲說——
當時俺家5口人,倆弟弟還小,爹、娘、我,俺仨都賣血。爹2003年艾滋病死了。媽死哩早,死在賣血床上了,不是單采,是全采,她賣血早,分罷地(實行承包責任田)就開始賣了,槐店醫生說是“進空氣了”,賠安葬費千把塊錢。栗愛玲的媽,很可能是銀莊村因賣血而死亡的最早的人。於是問她:你媽叫啥?女兒竟然忘記了媽媽的名字:“……想不起來媽叫啥,叫個……王啥英?沒聽人喊過她名字。”栗愛玲說,俺媽死罷以後,我十六七歲也去賣血。2000年在牛延東家院子裏查出艾滋病。檢測後不敢去看單子,過了年“本子”(艾滋病醫療卡)下來了,才知道真得了艾滋病。23歲結婚,那時候已不賣血了,婆家是西張莊,離娘家3裏。第一胎生個女兒,一直發燒,低燒拉肚子,6歲死了。我自己私下懷疑是艾滋病(母嬰傳播),不敢說,至今不敢說。婆家不要我了,隻好回栗莊娘家,兩個弟弟外出打工,家裏也沒有外旁人。現在這個小女兒,4歲了,檢測過了沒有艾滋病毒,沒敢吃過我的奶。丈夫還行,有時來這住住,回去人家也嫌棄。
村人說,她的丈夫已經被感染艾滋病。
諸老五夫妻都因賣血感染艾滋病毒,妻子正在給丈夫輸液。不久丈夫去世。
還有一些家沒人了,絕戶了。
這一處空房院是栗剛領、栗剛金弟兄倆的,這邊屋是哥的,那邊是弟的,他弟兄倆和他們的父母都賣血感染艾滋病死了,弟弟還沒有結婚,哥哥的媳婦走了,這一家沒人了,絕戶了。
這一家,栗和成艾滋病死亡,妻嫁人。他家2002年蓋新房,房起來了,門樓還未及做頂,和成發病,第二年人亡,2003年六月十七走哩。剩一個老娘。
又一處空房,也是男的死了,女的走了。“丈夫剛將房蓋好,就畢(死)了。”門楣:鴻程萬裏 喜祿壽福,對聯:霞光映照幸福家 彩虹降臨新宅院。
……
就這樣一戶一戶走下去,村裏幾乎家家都有艾滋病人,不知道究竟走了多少家,也不知道誰家最困難。還有一些人去屋空已經絕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