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越戰老兵朋友(九,在戰爭的陰影下,他們這樣死去或者這樣活著)
劉海鷗(鏗鏘豬)
戰後的戴維
我是一個酒鬼和賭徒
我的情況逐漸有所好轉,我有了自己的清潔地毯的公司。我遇到了我的第二個妻子,她在老人院做護士。我非常愛她,可是後來她跟人跑了。我又有了第三個妻子,她是我的秘書,我們結婚以後,她成了我的生意夥伴,我們的生意一直很火爆。我在蘭科夫(在北區,為富人區)買了一個花園洋房,現在(1999年)價值100多萬。
似乎我的生活一切都就緒了,但是越戰始終是我心中一塊不能觸碰的傷疤,我不能想,不敢想一切和越戰有關的事。我絕不看有關越戰的電影,不看有關越戰的書。人們若問我戰爭的事,我隻告訴他們有趣的、色情的故事。我從來不講躺在稻地裏的屍體、掛在樹上的腿、老人因為他們的兒子在越共或者共和國軍,死了或傷了或沒有消息而持續不斷的哭聲、被殺死的孩子、燃燒的村莊、炸彈爆炸、各種姿態被打死的士兵和平民、越南人眼睛中迸發出裏的仇恨、我的恐懼、還有回國後小女孩給我的baby killer的稱號……但是這一切始終伴隨著我的後半生。
為了忘卻,我隻有喝酒。隻有喝酒,我才能忘卻。從在越南戰場開始,我就離不開酒精了,我越喝越多,一天兩瓶沃特卡,還有啤酒。酒是我的興奮劑,麻醉劑,是我的好朋友,我的生命之水。
我成了一個酒鬼。
還有賭博,我愛上了賭博,一掙到錢,我第一件事就是到酒吧或者俱樂部,去玩老虎機,把錢玩光為止。你知道為什麽嗎?隻有在玩老虎機的時候,你是放鬆的,專心的,什麽都不用想的。贏了錢當然高興,輸了錢也無所謂,隻要能讓我喝上酒,錢對我來說無所謂。
我成了一個賭徒。
我的妻子幫我經營所有的生意。我隻管喝酒,賭博,或者到世界上轉轉,玩玩。一次我從國外回來,發現我的妻子和另一個生意合夥人已經奪了我的權,將我開除出董事會,生意轉到了她的名下。我們離婚了,蘭科夫的房子歸了她。澳洲的離婚法律永遠向著女方。我隻得到幾萬元和一輛跑車。又因為幾年沒交稅,這些錢被稅務局罰光,我心愛的車子和一切東西都被沒收,連拖把都收走了。我又成了窮光蛋。
再後來,我又有過幾個女友,都因為我的喝酒賭博離開了我。現在如果我需要女人了,就到酒吧或街上找一個來,很容易,連錢都不用花。
在戰爭的陰影下他們這樣死去或者這樣活著
你知道英國士兵的軍服為什麽是紅色的嗎?是為了保持士氣,因為負傷流血看不出來,不會引起別的士兵的恐慌。發明軍服的人真聰明,穿著軍服的人卻去賣命。
你看這張照片(戴維指著牆上鏡框中一張顏色褪成棕色的照片,上麵是一個稚氣未幹的小青年,穿著一身軍服),我媽媽的叔叔,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剛上戰場沒幾天就被打死了。死的時候才十七歲,還是一個孩子!
我有一個親戚,說起來比較遠了,算是一個遠房堂哥,叫比利。他參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澳洲的軍隊是在太平洋島國與日本人打仗。後來他被日本人抓住了,關在婆羅州(加裏曼丹)的集中營裏。日本人對他們極為殘酷,給一點點食物,幹繁重的活。比利是個大個子,一米九高,吃不飽,最後實在沒有氣力了,甚至站立著都困難,他拒絕再去幹活。那天早上,日本人讓戰俘們排隊,一個鬼子問比利,去不去幹活,比利說不去。那個小日本個子也就到比利的胳肢窩,他搬來了一個箱子,站在箱子上,抽比利的耳光,邊抽邊問幹不幹,比利說什麽也不幹。最後那個小日本站在箱子上,揮起軍刀把比利的頭砍掉了。到日本投降為止,我們的澳仔有將近一千八百人死在集中營裏。
我有一個好朋友,叫詹姆斯,比我大十歲,原來小時候我們住在一條街上,在一塊玩,他敢做敢為,我很佩服他。1951年他應征上了朝鮮戰場,回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雙腿。在朝鮮,有一天他把手榴彈帶回帳篷,手榴彈爆炸,把他的雙腿炸飛了。隻能永遠坐在輪椅上。
詹姆斯告訴我,他們甚至根本沒和朝鮮人打仗,而是和中國人打。中國人像潮水一樣湧來。美國人和聯合國軍用機槍掃射,每分鍾100發子彈,中國人象割下的麥子一排排倒下,可是從來不斷,倒了一批又上一批。美軍們不停地掃射,中國人則是持續地攻擊,被打死的人何止上萬。他一直沒有弄明白,為什麽中國將軍坐在後麵指揮,讓這麽多無辜青年被殺死,為的是什麽?
那還是越戰之前,有一天我推著詹姆斯去看電影,看的什麽記不住了。看到半截,他嚷起來,說這是他看到過的最壞的電影。電影院的職員過來說他搗亂,請他離開電影院。他喊道:“我的腿在朝鮮戰爭中失掉了,有本事你來把我推走!”他大吵大鬧,電影不得不停放,燈亮起來了。他吵嚷著:“我為這個國家打仗,你們為什麽這麽對待我?”
職員說:“因為你太吵了,影響其他人看電影。”
他說:“那又怎麽樣,我是朝鮮戰爭的退伍士兵。”
職員說:“對不起,不管什麽人,都不能影響別人看電影。”
我趕緊把他推走,我說:“我送你回家吧?”
他說:“走就走!”
第二天我去他家看他,敲門,他的妹妹出來說他死了。昨天回家後,他把槍伸到嘴裏,把自己打死了。他的腦漿子濺了一牆。
我回家,像個孩子一樣大哭。我母親說,他去打了仗,靈魂不得安寧。現在他和平了,他不必再擔心任何事情了。
我們從越南戰場上回來的苟活者,下場也和他差不多,他們得抑鬱症,得神經病,他們酗酒,然後自殺。
我的一個戰友回來後找不到工作,隻好做一切最髒的活。他喝酒喝得比我還多。後來他失蹤了,兩周以後,在泰瑞溝(Terrygol)的一棵樹下警察找到了他的屍體,身邊有兩個威士忌瓶子,一個安眠藥空瓶子。
一個是得了癌症而死的,在胃裏長了癌。
還有一個怪人,我的鄰居,吳。他是越南華人,會講中國話。他是南越共和軍的士兵,他的腿上有槍傷,走路一顛一跛。他也享受澳洲退伍軍人的待遇。我們有的時候一起喝酒。一喝酒,他就變臉,對我做出打槍的姿勢,揚言要殺死我。我想他是有精神病,你到他屋裏看看就知道了,整個天花板上吊著上百成千個玻璃球,網球那樣大小,多半是灰黑色的,還有幾個紅色的,像是炸彈隨時要掉下來。不知道他怎麽想的,他肯定有精神病(海鷗注,我讓戴維帶我去他家看,果然,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球懸在頭頂,壓得人喘不上氣)。
不光是我們,各國無辜的男女青年也還在戰爭的陰影之下,因為戰爭還在繼續。
你知道艾伯拉罕吧,我樓下那個小夥子,長得多精神。他是埃及人,你知道他為什麽來澳州嗎?逃避服兵役。埃及青年每人都要服兩年兵役,強製性的,他不想當兵,就逃到澳洲。他沒有工作,不敢找,隻是在周末市場上賣一些埃及進口的紀念品,金字塔、香料瓶什麽的,他爸爸給他寄來的。這個石貓就是他給我的,仿法老墓裏的看門石貓。給你吧。什麽時候我帶你去看看他的屋子,就一間房子,窗戶全都拿毯子遮擋上了,屋子裏白天也是黑洞洞的。
有一天他來我這裏坐,看到牆上掛著老宋畫的我的畫像,臉色立刻就變了,問:“你當過兵?”我說:“是的,我是軍事情報人員。”他更緊張了:“你是軍警,你是埃及政府派來監視我的。”任我怎麽解釋也沒有用。他問我為什麽有槍。這更可笑了,海鷗,你看到的,這些槍是我收集的18、19世紀的古董,就是擺設,根本沒法用。艾伯拉罕的眼睛裏露出殺氣,他說:“你小心,我會殺死你的。”
有一天我去買煙,你知道我的房門是從來不關的,回來的時候,滿屋子都是煙,一股燒糊的味道,我跑到廚房一看,電爐開著,一本黃頁放在電爐上,已經迸出了明火。我百分之百地肯定這是艾伯拉罕幹的,我不跟他計較,他怕參軍已經怕到快神經病了,可是我得萬分小心他。
反思越戰
我在越南時就已經開始讀越南曆史。知道最早越南是法國殖民地。法國人對待越南人像對待牲口一樣。如果越南人不為他們努力工作,法國人就鞭打他們,像鞭打畜牲。女孩子才12歲,就被他們的法國老板強奸。法國殖民者的暴行激起了越南人的反抗,法國有強大的軍隊,對越南人進行了殘暴的鎮壓,但是在奠邊府大戰役中,法軍在山穀,越南軍隊在山上,終於打敗和趕走了法國殖民者。武器精良高頭大馬的法國人竟打不過“愚昧矮小”的亞洲人。
我見到的越南可以說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國家之一。有山,有森林,有平原,有稻田,梯田。一片青蔥鬱綠。那裏的孩子女人甚至老人都和他們的山水一樣漂亮。越南人的本性是十分溫良的。
美國人去打這個可憐的小國,為什麽?沒有理由,我們沒有理由去那裏!我們在那裏所能看見的就是他們在拚命保護他們自己的國家。美國的炸彈像雨一樣落下,他們在越南和柬埔寨扔的炸彈比二戰所有炸彈的總和還要多,他們以為可以靠炸彈贏得戰爭。他們還燒毀樹林村莊,消滅村民,甚至小孩子,他們把嬰兒頭摔向樹幹,把孕婦的肚子剖開取出嬰兒,用槍射擊。他們幹盡了一切壞事。
但是他們忘記了在越南的曆史上越南人多次反抗外來侵略者。他們應該知道法國軍隊——世界上最精銳的軍隊之一,被越南人打敗了。如果法國被打敗了,他們也一定會被打敗。因為越南有正義在手。世界上的任何戰爭,隻要其中一方是正義的,他們必贏。第二次世界大戰德國戰敗,因為他們是反正義的,整個世界都在反對他們,沒有一個軍隊可以在被世界人民的反對聲中贏得戰爭。
越南人從來沒有放棄過抵抗。他們的婦女和男人們並肩戰鬥,她們非常勇敢,打起仗來勇猛得像男人一樣。越共婦女穿的衣服和男人一樣,所以打起仗來,我們分不清是女人還是男人。他們有自己充分的理由去戰鬥。他們是為自由而戰,所以英勇無比。在越南,美軍很多,但是越南人沒有被打敗。因為他們不怕死,不怕死的人是打不敗的。美國兵怕死,我們澳洲士兵也怕死。我怕死,非常地怕,我的戰友們也都怕。但是如果我像越南人那樣,為祖國而戰,為澳大利亞而戰,那麽沒有人能打敗我,因為我在保衛我的妻子兒女,為了他們,我也會成為世界上最勇敢的士兵。
不同的是,南越的共和軍非常的腐敗,簡直不可置信。美國人幾百萬幾百萬地給他們美元,支持他們打北越。可是南越的士兵隻是為了錢而打仗,他們的軍官販毒,賣女人,賣男孩,如果可能,他們連自己的媽都會賣掉。在我和他們軍官的交道中,發現他們腐敗,無能,愚蠢。他們還非常殘酷,他們殺自己人,殺自己的兄弟姐妹。根本沒有價值做一個男人。
士兵都是戰爭的犧牲者。美國士兵下飛機,以為是來參加一場有趣的冒險,背上扛著吉他,手裏提著收錄機,根本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麽事情。他們不知道他們將麵臨什麽樣嚴峻的場麵,因為他們富有,他們強壯。然後的結果是,年輕士兵被放在綠色的塑料袋裏,像扔垃圾一樣被扔到飛機上。在西貢每天都可以看到卡車載著綠色的塑料袋駛往機場。有時我看見在綠色塑料袋的旁邊,他們的戰友坐在地上哭泣。我曾經想,如果被殺死的是越南士兵或中國士兵,他們是否坐在地上哭?我不知道,我想不會的,他們來越南就是要殺他們的,可是那都是生命啊!最終,最強大的軍隊被穿黑衣的小個子打敗了。
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麽去那裏,越南根本不需要我們。我們在南越唯一有用的地方是他們可以從我們身上弄到錢,我們買毒品,我們嫖妓女,他們得到了錢。我們得到的是什麽,500多個澳洲士兵屍體。
我們失去了500多個孩子,不是男人,是孩子。美國人失去了近6萬孩子。越南則失去了幾百萬孩子。美國人最重視數屍體,每次打完仗,他們都要數越南人的屍體,然後登報宣揚他們的戰績。但是美國人民是不會被愚弄的,他們知道那裏的真實情況。他們多次在華盛頓舉行盛大集會反對越戰。他們見到的是自己的孩子回來,放在綠色的口袋裏,然後像垃圾一樣從飛機裏拉出來。這些年輕人有的還不到18歲。盡管政府給他們舉行了盛大葬禮,但是他們再也看不到爸爸媽媽了。
我有一張照片,幾十年來擺放在我的客廳裏,就是這張(前麵提到過的六七個士兵圍坐的那張),上麵的男孩子們都是我的士兵,他們都死了。看到他們的照片,我非常難過。我們成就了什麽?我們的成就就是殺男人女人,殺老人孩子。我看曆史書,所有的戰爭的犧牲者都是無辜的女人孩子。我們為什麽要互相殺人?
我不為我所作的驕傲,我感到羞恥。我愛越南的山、樹林、人民、兒童。這些如此平和的人們那麽堅強的為自己的祖國而戰。我卻去殺他們。我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忘不了這些。
戰爭給我們留下的,不僅是屍體,而且是永無休止的精神肉體的折磨。我總是惡心。我怕直升飛機。我不能睡覺。我會在夢中叫嚷,哭喊然後驚醒。我的腿疼。我得了癌症。我是個酒鬼。我有精神抑鬱症。
在其他戰爭中,人們為士兵而驕傲。但是在越南戰爭中,人們恨士兵。所以參加越戰的士兵得精神病的多,70%的越戰士兵後來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病。能不得精神病嗎?當年的4萬士兵,現在隻有1萬多人活著了,他們54%患癌症,80%酗酒。全國的自殺率是1.4%,可是其中越戰士兵竟占30%。(海鷗注:這些數字並不一定完全準確,但是這些比率遠遠高於一般人水平是確定無疑的。)
戰爭,在我腦子裏的圖畫是浪費人命,不管是越南的、澳洲的、美國的,還有你們中國的。
到現在我仍然討厭美國人!“我們到地獄去,又回來了。”地獄是個壞地方,因為那裏有他媽的美國人,他們沒有人性。1998年我和一個好朋友在德裏會麵,好朋友說在東南亞我們是孤立的。意思是說,在東南亞我們參加了所有美國的戰爭,可是我們需要美國時,他們拒絕。美國在什麽地方幫助我們?東南亞有石油金礦,對美國很重要,他們會“幫”我們。如果我們什麽都沒有?美國隻會聳聳肩膀而已。
任何參加過越戰的人現在都反對各種形式的戰爭。沒人認為我們應該和美國一起卷入戰爭。但是到現在,我們政府仍然跟隨美國打仗,美國打到哪兒,我們政府跟到哪兒。我厭惡戰爭。我們都是勇敢的人,如果必須參加戰爭,我們隻為國家而戰。我希望在我活著的一天人們都能意識到世界是個小地方,大家都生活在和平之中,希望有一天電台裏再也沒有澳洲人打亞洲人打中東人的消息。我希望有一天整個世界是兄弟姐妹。唯一的子彈發射是為了慶祝,而非仇恨,因為本來,這個世界上的六十億人就是兄弟姐妹。
有一天我要回到越南,我要伸出手向他們微笑,我想他們也會同樣這麽對待我的。
(戴維的自述,到此完畢。上述全部故事的來源主要是根據戴維的口述記錄,另有大約五千字是根據戴維1996年為中國報紙寫的一篇文章中有關越戰的部分,主要是講他和美林的愛情故事。還有8百多字取自戴維的回憶錄。在他十幾萬字的回憶錄中,越戰隻有八百字,可見他多麽不願意碰觸這個話題。我在整理時他的口述時,把它們融為一體。
戴維的故事是他1999年講給我聽的,直到2006年,我才把他的故事整理出來。下麵是從我本人的視角講述退役後的戴維,主要是1999年以後的。
戴維的手稿
我的記錄稿。
但是這種素材勝在真實,去蕪存真,剩下的就是赤裸裸的曆史。被美軍卡車碾成渣的澳兵,無緣無故被汽油彈屠村的越南老者,被美國大兵強奸致死的八歲小姑娘。。。
這的確就是醜惡的越戰 -- 一場不義之戰 -- 再怎麽不願意承認這一切,內心深處,每一個美軍士兵良知都無時無刻不在煎熬他們。所以才會有大規模、普遍性的PTSD:本來戰爭就是摧殘人性,不義之戰更加加劇了這種折磨和煎熬。
感謝作者!
從澳洲人的角度看對美國人的感受,很有意思。謝謝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