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越戰老兵朋友(七,他不應該說再見)
劉海鷗(鏗鏘豬)
他不應該說Good-bye
馬修是個同性戀者。在那個時代,同性戀還沒有被廣泛地接受。在軍隊裏沒有人知道他是同性戀,但是大家都不喜歡他,在食堂吃飯,沒有人願意和他坐在一起。其實他是一個好小夥,我挺同情他,和他一起吃飯,一起巡邏。
一個夜晚我們睡在一個帳篷裏。伴隨我們睡覺的是孤獨和恐懼。夜裏,我被什麽事情弄醒了。他躺在我身旁,正在撫摸我。我被弄得興奮起來,但是我不敢表示,這在軍隊裏是絕不允許的。我仍然裝睡。他開始親吻我,他的嘴一直往下滑……,然後他或者說我們完成了同性戀的做愛。我始終閉著眼睛,假裝睡著。
上帝原諒我,我真的覺得很舒服。
第二天早上我們繼續巡邏,我問他:“昨天夜晚你是不是對我做了些什麽?”
他說:“沒有。”
我說:“有人和我做愛。”
他說:“你在做夢。”
我說:“可能。”
後來他不再敢對我做什麽。
有一天夜裏,我思念美林,我也想妻子,我想回家。我的情緒十分低落,我穿上衣服想出去走走。他摟著我的肩膀問:“你怎麽了。”
我說:“我想我的妻子。”
他雙手環繞著我的脖子說:“今晚讓我做你的妻子吧。”
我說:“不行,我不能這樣做。你知道,這樣做我們會被軍隊開除的。”
他說:“別擔心,我們秘密的,我愛你。”
說著他開始吻我的嘴唇。我從來沒有跟男人親吻過,覺得非常別扭。他親得非常投入,我掙脫不開。他說:“來吧,做我的丈夫。”我不是同性戀,我有過無數女人,從來沒有過一個男性伴侶,這本來在我是不可想象的,可是我和他做愛了。太多的死亡在我們周圍,活著的人隻想和別人更親近一些。我沒有覺得惡心和肮髒,我甚至喜歡上了這個金發小子。那一晚我們成為了情人,白天我們是軍官和士兵,夜晚我們是丈夫和妻子。
那天天氣非常熱,夜裏馬修說:“帳篷裏太熱了,我到外麵去睡。”我拉住他:“別去,外麵不安全。”他說:“我會小心的。”他從帳篷裏爬出去,在露天睡覺。
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出去看看他怎麽樣,他躺在路上睡覺,我摸摸他的臉,他摟著我說:“Good-bye。”我說:“怎麽能說再見呢,意思就是不再見麵了。”(澳洲人說“再見”用“See you”或“See you later”。如果說Good-bye,一般是指以後不再見麵了)他說:“當然見麵,不管怎麽樣,我愛你。”我說:“我也愛你。晚安。”我回到帳篷就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我走出帳篷,見一些人圍成一圈。我問發生了什麽事情。一個人說:“你不要過來看了。”
我問:“到底怎麽了?”
他說:“馬修死了。”
一個霹雷打在我頭上。我說:“胡說,昨夜他還是好好的。”
他們說:“他被美軍的汽車軋死了。”
他大概有點醉,沒有聽見美國卡車隊開過來的聲音,所有的卡車都從他的身上壓過。
我要看他,我不相信,也許死的是別的什麽人,而不是馬修。他們擋住我,“別看了,丹頓。”我粗暴地推開他們,擠進圈子裏。馬修的胸膛被壓扁了,他的臉像碾碎的土豆,隻有美麗的藍眼睛睜開著無言地望著天空。我嚎啕,他們把我扶回帳篷。
我們把他裝進口袋,直升機將把他帶到西貢,然後從那裏他將要回到家鄉。我抬著他上了直升飛機,我坐在他身邊守著他,不讓任何人碰他。
那天,我喝了兩瓶威士忌,哭了一整天。馬修死了,我身體的一部分也失掉了。我自己恍恍惚惚走進了森林,走到一塊空地上。突然從林子裏鑽出一個黑衣人,越共,端著一個蘇式搶對準我。我身上沒有攜帶武器,我舉起雙手,用我所知道的越南話說:“朋友。”
他說:“你是敵人,我要殺死你。”
我不在乎,我的靈魂早已漂離。我說:“想殺就殺吧。”
槍響了,沒想到的是他用槍打傷了自己的手,我說:“上帝保佑你和你的家人。”
他擺手:“走吧。”
馬修的家在南澳。我給他的父母寫了一封信。我說他是最好的人,他英俊、勇敢在前,不會讓任何人去死,可是他死了。後來我收到了他父母寫給我的信,他們感謝我曾經對馬修的照顧,馬修曾寫信給他們說戴維是唯一一個對他最好的人。
馬修死後,我一蹶不振,除了喝酒就是昏昏沉沉。上司找我對我說,我們決定給你一個假期,回澳洲去,好好休息放鬆一下。回去又能怎樣?我說:“不,我不想回去,給我一個星期假期,讓我到西貢去。”
在西貢,我已經放棄了尋找美林。和往常一樣,我到所有的酒吧喝得酩酊大醉。我開始和一幫亡命徒一起玩Russian roulette(俄羅斯輪盤賭)。知道那是什麽玩意兒嗎?一把左輪手槍,在六個彈槽裏隻放一顆子彈,轉動子彈盤,讓彈槽隨機對準彈道。然後用手槍對準自己的腦袋——“砰”——你沒死。你贏了。500元賭一次。我就賭過一次,已經喝得大醉,死活無所謂了。但是扳動槍機時,我還是出了一身冷汗。老天保佑,我沒死。
戰後回到澳洲,我特地去了一趟南澳看望馬修的父母。出乎意料的是,他們連門都沒有讓我進去,隻是在門口有禮貌地向我表示感謝。他們說,他們的心剛剛平靜下來,不願意再提到任何關於戰爭和關於馬修的事情。
我悵然地離開了他們。
(這一段故事戴維講過兩次,第一次沒有說他和馬修的親密關係,隻是講了馬修的死。第二次,喝了一些酒,打開了話匣子,邊哭邊講了全部的故事。)
我被自己人監視
我穿著便服在酒吧喝酒,已經喝了很多了。來了一個荷蘭人,坐在我的對麵。
他問我:“你是否在軍隊工作?”
我說:“是的。”
他問:“你做什麽工作。”
我說:“情報。”
他一聽馬上對我很客氣,替我買酒。我從來不相信荷蘭人,不知道這個人打的什麽主意。
他接著問我:“服役到期了你打算做什麽?”
我說:“當然是回家了。”
他問:“你想掙大錢嗎?”
我說:“什麽意思?”
他說:“每個禮拜200美元,幹不幹?”
我問:“幹什麽?”
他說:“我們需要人到非洲。”
我問:“到非洲做什麽?”
他說:“我們要你去安哥拉,那裏正在打仗。”
我問:“怎麽,你想讓我去打黑人?”
他說:“不,不用你打。你隻需要告訴我們他們在想些什麽,正在做些什麽,怎麽把他們打敗。安哥拉政府會付你很高的報酬。”
我說:“這麽說,你是讓我為了錢去殺黑人?”
他說:“澳洲政府給你錢嗎?”
我說:“是的。”
他問:“你可以得到多少錢?”
我告訴他,我每周有60澳元的收入,我的妻子和女兒在家可以得到90澳元的津貼。
他說:“150元。你不是也在為澳洲打仗嗎?你不也是為了錢殺黃種人呢嗎?可是我們給你的是200美元,為另一個政府打仗,難道有什麽不同嗎?”
我說:“我是為我自己的國家打仗,我不想為了錢去打仗,去殺黑人。”
他站起來,把他的卡片放在我的上衣兜裏,拍拍我的肩膀:“夥計,再好好考慮一下吧!想好了給我打個電話。”
第二天一早,我被長官叫到辦公室:“戴維,昨天在酒吧有人找你談話?”
“是的,是有這麽回事。”
“讓你去非洲工作?”
“我昨天喝得很醉,記不得他說了些什麽。”
“名片呢?”
“什麽名片?”
“他把他的名片放在你的上衣兜裏。”
我趕緊翻找果然看見了他的名片。我隱隱約約想起了昨天發生的事。
“你知道不知道為錢打仗是犯法的。”
“我知道,我沒有答應他,我是不會去當雇傭軍的,長官。”
“當然,如果你答應了,我們也不會在這見了。但是你還留著名片做什麽,你應該趕快把它扔掉。”
“是,長官。不過我還想知道,昨天酒吧裏擠滿了人,你們怎麽會知道有人找我?”
“我們知道一切事情,除非什麽事情也沒發生。”
長官看起來非常生氣。
第二天,軍警到酒吧裏把他抓起來,關了三天,將他遣送回國。從那以後,我知道我並不被信任,澳洲的情報機關同時也監視自己人。
我心中不痛快,這事難道能怪我嗎?我為政府賣命,政府卻這樣對待我。
我又去喝酒,隻有大醉才可以忘記一切。
這不是戰爭,是謀殺
一天晚上,我們奉命到一個村子裏執行任務。上司說接到情報,這個村子裏有一個越共。上級囑咐不要驚動村民,悄悄地看有什麽人,如果有情況,通知美軍。美軍很快就會到達。
我帶了五個人到了村裏。村裏有十幾座房子,都是靜悄悄的。有的村舍裏有燈光。我們從後窗戶望進去,就是一些普通農民,在吃飯或做家務事。我不相信村裏有越共,他們隻是普通人而已。我對士兵說,這是和平村莊,沒事,不必擔心。
我命令士兵保護好村莊等待美國人來。有幾間房子是黑著燈的,一個士兵進了一間黑房子,裏麵有人,看不清有幾個。士兵發現黑暗中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拿著一支槍對著他。士兵立即開槍,把他打死了。聽到槍聲我們立即衝進去開槍掃射。當槍聲停止,硝煙散盡。我們檢查才發現這是一家人,一個老人,一個年輕女人,三個男孩,從三歲左右到十一二歲,全倒在血泊中。我們拿起男孩的槍,那竟是一把木頭的假槍!這是我們澳洲士兵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殺害無辜的平民。我哭了,士兵們也驚呆了。對著滿地的血和屍體,我吐了,士兵們也都嘔吐了。吐得什麽都沒有了,隻有綠色的苦水。我們的身上沾著血跡,和嘔吐的汙穢物。
幾個小時以後,美軍來了。一個美軍軍官見我們狼狽不堪的樣子,笑了。他說:“幹得好!你們應該得勳章。”我看著他,憤怒的火從眼睛裏噴出來。我說:“錯了,他們都是無辜的人。錯了,整個戰爭都錯了!”他說:“你瘋了!他們都是越共。”我說:“是你瘋了,他們都是普通人家。要殺你們殺,我們再也不殺了。”
我們澳洲士兵太惡心了,簡直走不了路。美國人說:“沒關係,夥計,我們叫直升飛機來帶你們走。”我說:“滾你媽的直升飛機,我們自己走。”我告訴美國人:“我恨你們,從現在起到永遠。”美國人笑了:“安靜些夥計,有一天你會知道我們是你的好朋友。”
往回走路上聽到美軍直升機的聲音。一個兵說:“可能又要發生什麽事情吧。”說著,就聽到炸彈爆炸的響聲。接著,整個村子燃燒起來,照紅了半邊天。我對天喊道“操他媽的,村子裏什麽事情也沒有。他們隻是坐在家裏吃飯,他們隻是普通老百姓……。”
第二天我們坐裝甲車到村裏,房子幾乎都燒光了,男人女人,男孩女孩,被打死的被燒死的,到處可以見到。有一個老人在村子裏慢慢行走,眼神空洞,沒有表情,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好像不知道今天、昨天或者明天,不知道村莊裏發生了什麽事情。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對他說:“對不起。”“呸!”他往我的臉上啐了一口唾沫。我的一個士兵用越語告訴他:“他是想幫助你。”老人說:“你殺了我的孩子,我的孫子,我的親友。你還想讓我怎麽樣?”他是對的,我們根本沒有資格說幫助。
我們開始挖墳墓,埋葬那些死了的村民。天下起大雨,我們始終在默默無語地幹活。
一個大約7、8歲的小女孩在哀哭。她說她的爸爸媽媽都死了。士兵說跟我們走吧,我們帶你去天主教的收容所。她說我要爸爸媽媽,士兵說他們再也不回來了。我們把她放在我們的裝甲車上。她一直哭鬧著要找爸爸媽媽,後來她終於睡著了。我坐在她旁邊,看著她熟睡的小臉,臉上被淚水和泥水塗的黑花花的,不時還抽泣一聲。我想起了我的女兒,她睡著的樣子,白淨的小臉,恬靜的呼吸,像一個小天使般。忍不住哭起來。我們把她交給了Jesus of Mercy(一個宗教慈善機構)。修女領著她,說:“放心,我們會很好地照料她的。”孩子轉過身來,望著我們,說:“爸爸。”我們都流下眼淚。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酒吧,喝得非常醉,我哭。這不是戰爭,是謀殺。後來我知道,在澳洲我們參加越戰的軍人被人稱作“baby killer(嬰兒屠夫)。”我們不服氣,但是一想起這次屠殺,我沒話可說了。
一個美國軍官問我:“你為什麽這麽悲傷?”
我說:“因為你們都是屠夫。”
他說:“胡說八道,我們把世界從共產主義中拯救出來。”
我說:“你們的拯救就是屠殺兒童、女人,就是犧牲我們的士兵。”
他說:“你的後半輩子還想吃飯嗎?”
我說:“操你雜種的,屠夫!”
他一拳打在我的臉上。我倒在地上,掙紮著爬起來說:“你以為你很棒嗎?你比我大三倍,你們美國人就是打弱小的,這是你們的曆史和現實。”他又一拳把我打倒在地,兩個澳洲士兵過來把我扶起來,說:“你要再打他,我們就殺死你。”那美國家夥又和這兩個士兵打,最後我們三個人都倒在地上。
那家夥掏出50美元扔給酒吧侍從,說,給他們買酒喝。我爬起來,奪過50元鈔票,點燃打火機,燒毀了。我們三人回到軍營,我的眼睛烏青,左半邊臉也是黑的。我的一個朋友下巴打斷了,另一個被打掉了兩顆牙。我們知道美軍打架是很勇猛的,但是我們不怕,我們很痛快,當著他的麵燒了50元。
就是那天和從那天起,我恨透了戰爭。我再也不想打仗,我想離開戰爭。我跑去找到我的上司,對他說:“我不再打仗了,我們殺的都是無辜的人,老百姓過著和平的生活,美國人把他們都炸死,為什麽?隻為了一個越共!美國佬發動的是不公平、不正義的戰爭,讓我們在戰爭中丟臉。”上司說:“我們已經卷入了戰爭,我們沒有選擇了。”
我發誓永遠永遠不再殺人!我希望美國被打敗。每次美國戰敗,越南打贏,我都非常高興。我在去越南之前就知道,如果有上帝在天,他將使正義人民獲勝。就像我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戰勝了德國法西斯,中國打敗了日本侵略者一樣。
(這一段戴維講得最為艱難,第一次講,他隻說了是美國軍隊毀滅了村莊,沒有講他們自己的參與。第二次講,他說,上次我說了假話,實際上的情況是這樣的……講到一半,他掩麵哭泣。)
在這一點上,中國人就比較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