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紐埃男孩

(2018-11-04 13:42:04) 下一個

離我太近的人,無論他,或者她,他們或者她們,每日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也好,在我心裏遊來蕩去也罷,我總是小心翼翼,不敢觸及。他們的麵目是那麽鮮活,形象不停動蕩,我無奈,隻好縱任他們就那樣放肆成長。我想,等等,等等,再等等吧。

 然而我不需要再等待Peter了。他已經有足夠的成熟。而且,他離我是那麽遠。他在煙雨迷蒙的新西蘭,霧大時,整個新西蘭就消失在大洋裏麵了。而我生活在幹燥枯黃的澳洲,大片的沙漠和無人區,毒蛇、鱷魚和袋鼠橫行霸道。我們的生活線,再難相交。

是啊,早在一年半前,我們就已經脫離了上下級關係。他和我的日常工作,幾乎已經不相幹。

 2006年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才26歲。天哪,小男孩,26歲,一個新郎官。每天早上,他都開著那輛音響很好的車來上班。人未到,老遠就可以感受到低音炮帶來的震撼了。他下了車,很禮貌地打個招呼,就站到倉庫門口,笑眯眯地抽著自己卷的煙。

他告訴我他來自Niue。這個國家,我知道,在薩莫的附近,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島了。島上生活的,隻有2000來人了,大部分在各個村落。首都,這個國家唯一的城市,隻有800人。他們絕大部分公民,都生活在澳大利亞和新西蘭。而且,他們,都互相認識。

 Peter出生在新西蘭。他的妻子,也是新西蘭出生的紐埃人。他的妻子的爺爺,卻是個中國人。是當年遠赴南洋討生活的中國人嗎?一百多年來,他們離開中國,念念不忘“百行孝為先”的教誨,回頭一拜再拜,卻再也沒有回到故裏。那個一百多年前下南洋的中國人,何以到一個浩瀚大洋深處的小島國娶了一個土生土長的紐埃姑娘做老婆?

正因為Peter的妻子有八分之一的中國血統,我們就多聊了一些。他在新西蘭長到10來歲,被父母送回到紐埃讀書、生活、成長,由叔叔伯伯看管著。當時紐埃生活在自己國土上的全部公民,不過1400人,而且分布在18個村落。

那麽他為什麽要回去?我問他。島上不要錢呀,什麽都是免費的,幾乎不花錢,他說。讀書免費,從幼兒園到中學。生活呢?淡水靠雨水,沒有雨水時,政府有水車。蔬菜都是自己種的。他們特別喜歡芋頭,那是他們的主食,就像大米對於中國人、土豆對於歐洲人。Peter後來回到了新西蘭後還保持著在自己花園種芋頭的習慣。芋頭葉子吃了又長,長了就吃。芋頭根莖可以等長大了再挖出來。

怎麽吃肉呢?我好奇。啊,自己養豬啊。海鮮是免費的。自己去抓呀。紐埃在大洋深處,紐埃人就生活在魚蝦蟹的中間。他說滿月的夜晚,等到退潮,他們兄弟幾個就提著小桶到海邊,去撿那些滿地亂跑的大海蟹,不是抓,而是撿。有時候他們會去抓魚。削尖了一根樹枝,站在溪流中一動不動,看一種細長的魚慢慢遊到腿邊來,魚鱗在月光下反射著幽幽的光。於是他們就那麽猛地一戳,就紮到一條肥碩的魚。

更吸引我是椰子蟹(Coconut Crab)。在Peter告訴我之前,我還不知道這麽一種重5、6公斤的大螃蟹呢。它們晝伏夜出,晚上爬上椰子樹,用鉗子弄破椰子的外殼,吃椰子肉喝椰子汁!他們就等在椰子樹下,等螃蟹爬下來就捉了,用草繩捆住背回家。

有時候他們會起早,太陽還沒有升起之前的幽暗裏,快速在沙灘上刨出幾條小溝,等海水漲潮時,鰻魚就會順著小水溝遊上來,遊上來,那是它們的天性。他們就站在小水溝旁邊,用樹枝一條條把鰻魚挑到沙灘上。帶回去之後,他們把鰻魚對半拉開,去內髒和骨頭,放到一個簡易房子裏煙熏兩小時,就可以做出好多多汁又保期的煙熏鰻魚了。

我求他帶我去紐埃,去紮魚,去扛幾隻巨大的椰子蟹回家,去做煙熏鰻魚。他說沒有問題。他的很多堂兄堂弟還都生活在那裏,離金錢很遠,離幸福很近。我看著Peter講起這些時候的表情,他望著遠方,仿佛幹淨溫暖的朝陽照在他臉上。粗粗壯壯的他是快樂的,被太陽曬的祖祖輩輩遺傳下來的黝黑的臉龐上,堆滿了笑容。

突然有段時間,他不那麽開心了。每天早上,依然可以老遠就感受到他低音炮帶來的震撼。然而他下了車,卻不再那麽無憂無慮了。甚至有一次,他還衝我發了火。我納悶,不知道為什麽。上班的時候,他越來越多地跑來,要求臨時回去辦理事情。他老婆的電話,來的更多了。

不久,他的女兒出生了。女兒的出生,的確帶給了他很多快樂。女兒出院後,他們全家來公司,我又看到了這個新爸爸憨厚的笑容。

幾周後他返回公司的時候,愁容又慢慢長滿了臉。他會獨自抽悶煙,火氣很大。

2007年的聖誕晚會,我們租了一條遊輪,開到大海中間。路上Peter的興致還很高。路過一個非常小的島嶼時,我還逗他:“這就是紐埃吧?”他還大叫:“Hey, You!”

他喝酒。一瓶,又一瓶,又一瓶。慢慢地,他越來越沉默,一個人歪歪斜斜地走到船舷邊,繼續喝著。那個南太平洋夏天的夜晚很安靜,四周看不到陸地,也沒有風。月光在海麵上鋪出一條明亮的路。我們可以看到不太遠的地方,有其他公司的船上燈火通明,隱隱約約有歡笑聲傳過來。Peter好像要嘔吐,俯身在船舷上,動也不動,他的一個朋友守在他身旁。船舷外,就是100多米深清澈的大海。突然Peter往外探出身子,好像要跳海!他的朋友急忙死命拖住他。我嚇了一跳,也跑過去拖住他。他的朋友不停地安慰他:“It’s okay, Peter, it’s okay.” Peter也說:I am okay, I am okay...然而過不一會他又來一次,又來一次,嚇得我們兩個不敢離開半步,卻沒有辦法拖沉重的他回船艙。

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麽。直到有一天,一個小道消息說,Peter破產了。11年前,16歲的他剛加入公司,工資還是一小時隻有稅前8塊錢的時候,就貸款一萬五買了一輛當時很牛叉的車,就是那輛人未到,低音炮先轟人的車。他開了11年,還貸款還了11年,還是沒有還完。貸款公司去法院申請他破產。所有他名下的財產,都將被變賣,包括全部銀行存款,還有那輛車。那是他們家唯一的一輛車,最值錢的物品了。他們的房子是政府提供的公屋。

破產,意味著以前11年的勞動全部作廢,全部。

而他,剛剛有了一個女兒。

不久,他的車不見了。煙也不抽了。以前他每天早上4點起床練習40公斤的舉重,要喝很多蛋白粉,現在蛋白粉也沒有了。

他的老婆,因為無法上班。他每天4點準時下班,去打下一份工。

他經常長時間的沉默。我們都小心翼翼不觸及那個話題。破產,是傷人尊嚴的。

一次他主動談到,新西蘭電視3台的Campbell Live要談訪他(類似大陸中央台的節目“實話實說”)。他有些害怕,擔心貸款公司發現他的其他一點點財產,沒有敢接受采訪。

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又一個月,他漸漸恢複起來。借錢又買了一輛車,除了喇叭不響,別的零件都響的那種。全家人,又可以用車去購物了。他漸漸的開心起來。

他提起那場11年前的貸款,還是害怕。他想過逃避,遠走他鄉 ,一走了之。黑暗裏,他想到過結束自己。也許感覺最清晰的,是在大夏天在太陽底下渾身發冷的感覺。

Yesterday when you were young

Everything you needed done was done for you

Now you do it on your own

But you find you're all alone, what can you do?

 

You and me walk on, walk on, walk on

'Cause you can't go back now

 

You know there will be days

When you're so tired

That you can't take another step

The night will have no stars

And you'll think you've gone as far

As you will ever get

 

You and me walk on, walk on, walk on

'Cause you can't go back now

 

And yeah, yeah, you go where you want to go

Yeah, yeah, be what you want to be

If you ever turn around, you'll see me

 

I can't really say

Why everybody wishes they were somewhere else

But in the end, the only steps that matter

Are the ones you take all by yourself

 

You and me walk on, walk on, walk on

Yeah, you and me walk on, walk on, walk on

'Cause you can't go back now

Walk on, walk on, walk on

You can't go back now

電影《ADAM》主題曲Can't Go Back Now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貸款的時候不想想怎麽還貸款? 沒有一點中國人特質了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