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做夢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在夢中,反而深信夢中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存在並發生的。他就是這樣。在夢中,他在打官司,輸了,卻在上訴。他想著自己現在終於有錢了,不會再為幾萬澳幣的律師費感到緊張,可以把這官司打下去、上訴好幾次呢。他深信,隻要不停地上訴,兒子就會留在墨爾本,留在他的身邊,不會被兒子的媽媽帶到遙遠的中國去。想到這裏,他在夢中就歡欣鼓舞,心裏樂出花來。
貧困的記憶一直流淌在他的血液裏。幼年的時候,他看到奶奶把麵粉用熱鍋悶熟了,後來一連幾天就不費柴火做晚飯了,而是用溫開水拌了那熟麵粉,攪和成麵糊,在那昏黃的煤油燈下一人捧著一碗,站著用筷子挑著吃了。奶奶用芝麻香油的方法他還記得:把一根筷子插進香油瓶子裏去,拔出來,滴了三、四滴在涼拌的蔬菜上,就好了。讀初中的時候,有同學為了炫富,讓媽媽在玉米麵饅頭的表麵滾上了一層小麥麵,在他麵前把那層白色的饅頭皮撕下來,慢慢地一絲一絲吃了,又筋道又柔軟,一點也不象玉米麵那樣掉渣,仿佛吃牛肉一樣。
即便後來他比較有錢的時候,心裏還是顫顫的。說“比較有錢”,並不是說億萬富豪,而是他從統計學的角度知道自己家的收入已經超過了世界上99%的家庭,包括超過了99%中國的、澳大利亞的家庭。但是,他一直在心裏默認坐火車就應該是硬座,甚至在兩節車廂之間的地上也可以。最多不過十來小時吧,他歎到。第一次做臥鋪的時候,他都快四十歲了。
2005年底兒子在新西蘭的出生,是一個被迫而匆忙的過程。租房的狀態和剛畢業低微的工資,延續著他貧窮的生活。不斷的搬家和為生計發愁的日子裏,兒子跟著受罪。特別是,兒子的母親隻不過想利用他獲得新西蘭的綠卡罷了。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這個小家、也不在兒子身上。兒子的出生,也不過是她提交給移民局的一個“證據”罷了。後來他發現了她獲得綠卡就馬上抽身走人的證據,就通知移民局停止了辦理。她忿然帶著兒子去了寧波娘家,也不過是威脅他的方法。在寧波的月湖旁邊,他看著她咬牙切齒地說:不馬上辦理綠卡,就不去新西蘭了!這世界上,怎麽有這麽做事不知羞恥、做人沒有底線的人?。
所以他一直覺得愧疚於兒子。他愛著兒子,一直愛著小小的他。2015年底他在墨爾本剛剛買了房子,就迫不及待地把兒子帶了過來。
然而,他很快就失敗了。法院判兒子的媽媽把兒子帶走。那是一個心碎的過程。
心碎而漫長。
於是,關於貧窮和兒子的記憶,就這樣一直徘徊在他的夢境中。他們說,人死的時候,就象在做一個長長的夢。那麽,他希望,夢中有希望,有歡欣鼓舞,哪怕一點點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