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夢,走在一條回家的路上。
光腳走過一片草地,清晨的露珠還沒有完全退去,蝸牛和鼻涕蟲還沒有回家,在清涼中,偶爾會有這兒那兒的一點黏乎乎的感覺,柔軟的草葉輕輕拂過腳趾小肚子,一種輕澀的癢。
走過一片裸露的黃土,已是盛夏,開始龜殼般的裂開,雖然是早上,加州的陽光就已經是燒烤般的炙熱,夜晚的冷在烈日下已經漸漸的退去,退回地底深處的家。戀戀不舍的,認真的,緩慢的邁出每一步。每一步,都是那樣的留戀, 盡情的享受這一絲絲沿著腳心,慢慢攀爬的溫熱。好似,此時此刻,通過溫度,雙腳,腳腕,雙腿,膝蓋,還有整個身軀,都和大地連在一起。而漸進的溫度變化,模糊了邊界,身體,成了土地的延伸,就像佇立一旁的一草一木。
眼前是一片裸露的河床,已是中午時分,烈日照亮了整個山穀,這是一天中,短暫而美好的時光,陰沉的山穀,就像冷血的蜥蜴,逮住這短暫,緊抓這美好。肆意的袒露胸懷,接受陽光的炙烤。好似地中海的海灘,人們扒掉身上的最後一點遮蓋,唯恐哪怕是一丁點的死角,被熱烈的陽光錯過。
七彩的石頭,大大小小,錯落有致,水滴石穿,流水和時光卻磨光了它們的所有棱角, 圓的那麽完美,帶著性感。雖然鐵石心腸,卻也水性楊花。 這些圓圓的石頭,在夜晚快速冷去,在中午時分,卻能在短暫中升溫為滾燙。光腳走在這樣的石頭灘上,是一種古老的遊戲。因為滾燙,就像接過燙手的山芋,需要不停的快速的倒騰,雙腳需要快速的在各塊石頭上跳躍。紅石頭會比白石頭燙,而黑石頭,那課夜晚最冷的心,卻變成了最熱烈的奔放。
流水聲做背景,蟬鳴鋪天蓋地,偶爾蒼鷹劃過天際,尖利的叫聲,就像閃電割開密布的烏雲,打破讓人昏昏欲睡的蟬鳴。如果說,天地伴奏,那麽,跳躍在這石頭灘,踩著那一個一個音符,成了一種古老的舞蹈。 時而踩上一塊活動的小石頭,一個趔趄,差點摔著,快速轉換,踩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麵,恢複平衡,定一定慌張的神情,整理丟掉節奏的呼吸。
石頭,變得越來越滑,離奔騰的溪水越來越近。滾燙的石頭,被散亂飛濺的水花妝點,滾燙中,有了星星點點的清涼。於是,放慢腳步,踩穩每一步,感受那個星星點點的清涼,清涼背後的炙熱,還有那越來越厚重的滑。 感受著腳底的力,在跳動中平衡。
踩過一片沙灘,清冽的溪水,帶著冰川的溫度,漫過腳麵。好似燒紅的鐵塊,突然被扔進冰涼的水缸。在心裏,發出了那哧哧的聲響,就在那浸入的一瞬間。隨之而來的是,沒有掙紮的融合。有時候,一個暗流會掀起一股流沙,流過每一個腳趾縫,輕輕揉蹭腳麵。衝過腳踝的激流,似乎要把腿腳分離,她好像在宣稱,隻要給我足夠多的時間。
水流越來越深,越來越急。好像從來沒有人能夠遊過這冰川融化的溪水,也許是因為湍急,也許是因為暗流湧動,也許是因為隱藏的亂石,也許僅僅是因為刺骨的寒冷。好心的人,就在上麵橫了一棵很長很長的樹。樹上已經長滿綠綠的苔蘚,綠綠的苔蘚上開滿了小小的細細的花朵。這就是我們常說的獨木橋吧。人們常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可能說的是人生的多樣性吧。可是,為了過河,沒有太多的選擇,因為地處偏遠,沒有人投資在這兒修一座大橋。也許,一年,甚至幾年,也沒有一個人來這兒。於是,財富流向那些更需要財富的地方,方便更多的人。
走獨木橋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因為很滑,沒人維護,而一掉下去,就是幾乎沒有懸念的喪命。也許下麵沒有鱷魚,一口把你吞掉,但是,忘了誰說的,人雖有情,流水無情。
走獨木橋卻又是一件極為有趣的事情。我們往往信心百倍的開始,而開始那一段,總是那麽的美好,相對的容易。可是,當我們越走越遠的時候,我們開始緊張,開始顫抖,因為緊張,因為顫抖,獨木橋跟著一起顫抖。於是我們更加緊張,顫抖的更加厲害。幸好,每一次遠足,我都會帶上一副登山棍。停下來,用登山棍平衡身體,稍稍定一定神,穩定一下顫抖的身體,顫抖的獨木橋。
看看前麵,獨木橋延伸的很長很長,末梢看上去也就登山棍的大小。不遠處的溪中心,幽藍色的湍急的水柱, 低沉的咆哮。看看後麵,那一片彩色的石灘,在烈日升騰起來的水汽裏,變得迷離,晃晃乎乎,似乎,一塊塊石頭都變成了作別的揮手,似乎在說,去吧,去吧,去看岸那邊的風景吧。
把注意力,收回到腳底下,也許就像每一次走slackline一樣,身體開始慢慢的適應這種搖晃的平衡。而心,也終於靜定,因為,容不得你半點的分心。於是,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在晃動中穩健。
走過溪的中心的時候,忍不住還是往下麵看了一眼,倒吸一口涼氣。好高啊,因為緊張,顯得更高。潛意識中,我還是害怕的。但是,意識層麵,害怕已經不在。生活就是這樣,當你沒有退路的時候,就隻能硬著頭皮,往前了。
最後的三分之一,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容易,因為疲倦漸漸襲來,身體在緊張和烈日的炙烤下,已經有點缺水,缺水的身體,各種機能都會降低,平衡不再是顯而易見,意識也有那麽一點點的恍惚。
終於,走到了那棵樹,或者說那座橋,那座獨木的橋的盡頭。我就像癱瘓了一樣,任由重力把我拖下淺水的沙灘。濺起一片巨大的水花。雙膝跪地,抬頭仰望,沉浸在這片刻的安寧中。讓這個懸在半空的心,穩穩的著落,並且給她一絲清涼,一片柔軟。
濕漉漉的,爬上一塊巨大的深色的石頭。還是那樣的滾燙。我卻肆意的四仰八叉的躺在上麵。把帽子蓋在臉上,避開直射的烈日。用邊緣的視線,仰望山穀的天際線。多麽美麗的時光啊!看著身邊升起的縷縷水汽。 我的意識漸漸的模糊。在夢中,我進入了另一個夢鄉。 在哪裏,我夢見了我出生的故鄉。那顆千年的老樟樹,是歸來的漁民拴漁船用的。因為常年的不平衡的牽拉,樹已經斜成60度了,就像守護家園的妻兒父母一樣,探頭等待遠方歸來的親人,還有那滿載的魚蝦。沿著田間的小路,走向那座唐代的古刹,就像小時候,每天走過同樣一條小路,去寺廟裏上學一樣。在寺廟的低沉的鍾聲和上課鈴的尖利聲中。在小和尚,老和尚的木魚聲中,在香爐升騰的紫煙中,在巨大的佛像腳下。在飛舞的土蜂中,我漸漸的長大。還有寺廟中的那個大戲台,趴在樓頂的飛簷上,我看過了無數的人間悲喜。以至到了今天,我也分不清,哪個是現實,哪個是戲。如此的相似。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小的恍惚,也許是天老地荒的沉睡。隻是,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烈日還在當頭,蟬鳴還是鋪天蓋地,溪水還是奔騰不息。我期待著蒼鷹劃過天際,就像我期待那尖利的下課鈴聲。
喝了一口水,咬著零食,繼續上路。進入茂密的的樹林。樹影婆娑,斑駁在腳底。林中傳來沙沙的響聲,機警的把意念放到整個周圍的環境,腳步依舊。循聲望去,是附近最常見的鹿。因為看到這個不速之客,它好奇的抬頭,毫無羞意的凝望著我,不像恐懼,更像詢問,你從哪裏來,你到哪裏去了?
傍晚時分,走過一片濕地。淺淺的水流,四處浸漫。 大大小小的青蛙,各種顏色,土灰色的居多,偶爾能看到鮮綠色的,還有那種鮮豔刺眼的紅。雖然,夜幕尚未降臨,它們已經陸陸續續的開始練嗓子了,好似為了夜晚的那台大劇, 用心的排練。
在天黑之前,我走過了這片濕地,因為,在夜幕中,太多的不確定性,太多的不速之客。
眼前突然變得開闊,就在5分鍾之前,還是濕漉漉的。現在卻變成了寸草不生的荒漠。不知道為什麽,從小就喜歡荒漠,喜歡雪原。也許,人類就是這麽搞笑,你擁有的,你不珍惜,你沒有的,你瘋狂追求。生在魚米之鄉的人,早已厭倦富足安寧的生活。向往那簡單,幾乎一無所有的生活。
不管怎麽說,這眼下的荒漠,就成了我的家。我支上帳篷,點上篝火,烙一張老玉米餅子,我喜歡那種黏玉米的餅子,是炭火烘烤的那種。還有幾顆百年老樹上的栗子,在餘火中爆裂。這些食物,承載了天地的精華,也把炭火帶進了我的身體。
當火苗退去,夜幕漸漸拉上。身邊是隱約發紅的殘灰剩碳,散發著微微的熱。抬頭仰望,天似穹窿,月似鉤,繁星漫天。
撿起一根木棍,蛐蛐伴奏,隨風起舞,舞到天老地荒時。
後記:夢醒時分
站樁的一個境界:在動樁中,身體的各種緊張,不通暢,包括疾病,都會在腳底反映出來。隨著站樁的進展,這些身體的問題會越來越清晰,就像在腳底畫一張身體的縮略圖,你在那兒,可以解讀身體的秘密。這個時候,腳是腳,地是地,身體是身體,天地是天地。
隨著練功的深入,那張圖,會漸漸的淡化,與之對應的是身體的問題的漸漸隱去。一直到,淡化到你的意識已經無法覺知。這時候,腳不再是腳,地不再是地,身體不再是身體,天地不再是天地。
那就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