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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華人誌願者迎烏克蘭難民:回家後大哭

(2022-03-29 06:37:38) 下一個

德國華人當誌願者迎接烏克蘭難民:回家後忍不住大哭

綜合新聞

柏林中央火車站是進入德國的一個門戶,每天都有近一萬名躲避戰亂的烏克蘭人抵達這裏。這是一支主要由老人、女人和孩子組成的隊伍,他們陷入一種巨大無言的沉默中,很少有哭泣,很少有抱怨。一切看起來安靜極了,但總有什麽東西,彌漫在這個火車站上空。戰火重回歐洲,一切都變形了。

本文作者王競,在柏林中央火車站當了兩天的誌願者。和其他誌願者一起,幫助這些烏克蘭的客人轉車,尋找住處,提供食物。她是一名來自中國的作家,在德國生活和工作。由於不滿在屏幕前觀看戰爭,她想做點什麽。一個周末,她來到車站,開始處於一種忙碌的狀態中。這時候,有一些細微的東西,通過細節呈現出來。這些細節,既有對命運擺布的無奈,也有對苦難的巨大的堅忍。

她把一個烏克蘭女人送到站台,陪她等車,那個女人沉默一會兒,衝她說幾句,又沉默一會,再說幾句。她是激動還是悲傷?她知道她聽不懂嗎?她在家做的是什麽職業?她任她講,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隻好不停地用手上下撫摸她的後背,她的羽絨衣很薄。上車那一刻,女人突然緊緊地擁抱了她,她也久久抱住了她。

她曾幫助一個想要前往基爾的烏克蘭老人。那個老人不懂英文,也不懂德語,但她是個嫻熟的“外交家”,帶著整個家人,在磕磕絆絆中前往未知地帶。

王競唯一一次見到眼淚,是一個打扮入時的烏克蘭女人。她顯得很冷漠,但有一刻鍾,她的情緒繃不住了,因為她的丈夫被留在了戰火中。

王競後來說,熟悉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甚至剛剛抵達車站,聽到報站名的聲音,都讓她感覺不一樣了。但她仍然保持著一種情感上的克製。她去車站時準備了紙巾,但真正開始大哭,是當她重新回到位於漢堡的家裏,回到她熟悉的環境中。她決定把這些經曆記錄下來。

本文全長11169字,對於遠在地球另一邊的讀者來說,值得花費時間閱讀。

撰文丨王競 編輯丨金赫出品丨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

1

3月12日早上,柏林中央火車站,一天還沒有真正啟動,滯留的烏克蘭人,或幾個人一組,或單獨一人,坐在條凳上吃東西,發呆,在手機上看什麽,寫什麽。沒人出聲,沒人打電話。一個沒牙的老太太,恐怕有90歲高齡,戴著老式東歐婦女習慣戴的頭巾,正用雙手掰著一片麵包,她把麵包片四周的硬邊掰下來放在桌上,然後把中間軟的部分往茶水裏蘸蘸,送進嘴裏,腮幫子就努力運動起來。一張桌子邊,一個戴深度近視鏡的老年婦女,頭發很亂,雙手在發抖,右手卻緊緊握住一顆棒棒糖,時不時往嘴裏送一下,又拔出來。

大廳的地麵上幹幹淨淨,沒有隨手扔掉的垃圾。吃剩的東西要麽暫時擱在桌上,不一會兒就有帶著塑膠手套的誌願者收走,要麽被扔到繃在一些桌邊的藍色大垃圾袋裏。

很多人一看就是祖孫三代,祖母——媽媽——孩子的組合,無一青壯年男子在場。新聞早已報道,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頒布了法令,18-60歲烏克蘭男子禁止出境,要留下來保衛國家。奇怪的是,這裏連老年男人都少見,遠不及陪在孩子們身邊的奶奶、姥姥人數多。這是一場主要由烏克蘭女性和孩子組成的大逃亡。

人民視覺

來到柏林中央火車站之前,我已經看了兩周的新聞和電視,還有無數國內國外社交媒體的轉發,文字、圖片、音頻、視頻,圍繞烏克蘭難民這個主題,不亞於一場信息轟炸。我開始反感自己的這個關注方式。我對自己說,戰爭不是戰爭片。可我的全部感知卻像坐在一個電子屏幕前看片子,現實遠在不可觸及的另一個世界。

直到我讀到一則報道,被一位誌願者的引言擊中:流進柏林中央火車站的難民潮,快趕上了烏克蘭波蘭邊境的洶湧勢頭。

柏林已成為全德國接收烏克蘭難民的第一扇大門,大部分人坐火車來,也有一部分人坐長途汽車。柏林中央火車站成了接收的前沿陣地。媒體報道說,每天湧入柏林的難民人數約在13000到15000,但誰也不知確切數字。我決定去柏林中央火車站當誌願者。

大批烏克蘭難民抵達德國避難 人民視覺

我太熟悉柏林中央火車站了。雖然住在漢堡,但坐上德國高鐵,不到兩個小時就能直達那裏。我無數次使用過這座火車站,無論到達還是出發。我翻譯了德國當代反思納粹的小說《科裏尼案件》,就是因為一次滯留柏林火車站,在車站的書店裏發現了這本書。

德國的火車站大都建在一戰前,而柏林中央火車站是最新的一座。兩德統一後,柏林成為首都,中央火車站作為柏林的一個重要工程,於2006年全麵投入使用。烏克蘭難民潮之前,這裏的日平均人流量在33萬左右,在德國火車站裏排第四位。它一共五層,地上三層,地下兩層。一二層有很多品牌店、麵包房、咖啡站以及書店、藥房,火車站裏唯一的公共廁所就在一層。

柏林日報曾報道,烏克蘭難民剛湧入柏林的頭幾天,中央火車站裏的組織一片混亂。僅上廁所一件事,就把難民們折騰得夠嗆。他們先要跑到地下一層某個攤位排隊領取50分硬幣,再上一層,在廁所入口處投幣才得以進入。廁所歸德鐵所有,幾天過後,德鐵認清形勢,終於免費開放廁所使用了。

還有熱飲熱餐供應問題,這也是難民到達柏林車站頭十天裏誌願者與市政府據理力爭的焦點。出於火災隱患的考慮,市政府禁止誌願者在火車站裏為難民提供熱餐熱飲。一些誌願者出離憤怒,在媒體上直言批評,說官僚們隻知道來現場拍些親民照片,解決實際問題上卻拖拖拉拉,要體諒那些好多天都在路上倉皇逃命的人,哪怕就給他們喝一口熱湯呢!據說,柏林市政府在3月10日把熱餐熱飲問題解決了。

我一個朋友的朋友,是柏林市政府裏的高級公務員。他說,相比較2015年的敘利亞難民潮,柏林市政府這次的反應已經相當迅速了。每當危機來臨時,社會組織和誌願者個人從來就要比政府部門靈活高效嘛。

市民自發組織的熱水和零食攤一角 王競

柏林的朋友們傳來十分不同的消息。家裏有孩子的,說學校號召捐贈物品,被子、毯子、床單、睡袋和洗漱用品是急需,舊衣服舊鞋子還有玩具也歡迎。去城裏各個捐助點幫忙的人回來卻說,不要再捐贈物品了,接收及分配的工作量太大,大家還是直接捐款吧,這樣便於管理。

我給住在柏林的瑞娜打去電話。她是德國有名的圖書設計師,年近八旬。我們相識在二十年前,那時她剛六十歲,幾次來北京和上海培訓中國年輕的圖書裝幀設計工作者。她的兒子法布是一位專攻難民救助的律師。我想向這位老朋友打聽一下,為烏克蘭難民做點什麽能真正起作用。

電話裏,瑞娜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可說出的內容卻十萬火急:“我馬上要開車去中央火車站,接烏克蘭難民到我家裏來住,是母女兩個人。接下來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帶她們去市政府做登記,辦醫療保險,申請電話卡,照顧她們在我這裏吃住,我還不知道她們會不會英語。法布家裏也住進了難民。今天不能跟你多說了。”

“我周末在柏林,可以來幫你!”

“到時候你聽我的信兒吧。”

瑞娜的公寓極有品位,不是那種奢華的美,但每件東西都讓人驚歎,比如包豪斯的座椅和燈具,還有很多獨一無二的飾品。客人來了,她都用祖傳的純銀刀叉和上百年的瓷盤布置餐桌。她是一個對視覺感要求至上的藝術家,曾跟我講過,在和前夫生活的日子裏,兩人因為對沙發的選擇意見不一,家裏就二十多年沒有沙發。想不到,瑞娜會把難民接到自己家來住。她不怕身心交瘁的陌生人,搞不好一個閃失,打碎她母親傳給她的盤子嗎?

過了兩天,我收到瑞娜寫來的郵件:

“我剛從中央火車站回到家,把那兩個烏克蘭母女送走了。她們隻在我這裏住了兩個晚上,現在出發去慕尼黑,跟朋友匯合。我累極了。每天給她們做飯,幫她們查找信息,把我的電話敞開給她們用,她們得四處聯絡,又是留在烏克蘭的家人,又是國外能投奔的親友。唉!現在我要拆洗被褥,收拾房間,準備下周接收下一撥難民。我是在一個為烏克蘭難民提供私人住宿的網站上做的注冊。你知道吧,剛開始的時候,柏林人可以到火車站直接把難民領回家,現在不可以這麽做了。

這個周末你就不要來看我了,做你該做的事吧,我需要休息,不想說話,必須放空一下大腦。注意力不能總聚焦在這件事上,否則容易崩潰。咱們相約一個和平重返的時候再聚吧,但願這天盡早來到!

對了,法布那邊也快吃不消了,他家簡直成了難民接待所,已經接待好幾批了,他們兩口子還要上班,還有孩子,不知他們能堅持多久。我發現自己真的不年輕了,精力大不如從前。這兩天最困難的事情,不是別的,而是安慰客人。可誰又能安慰得了她們呢?”

2

周六這天清晨,我把家門在身後輕輕帶上,出發了。整條街道空無一人,鄰居們都在睡周末懶覺。天空晴朗,離日出還有半個小時,天邊正泛起玫瑰色的朝霞。

坐上開往柏林的火車,我用手機刷新聞。德國這兩天的新冠疫情創下有史以來的最高紀錄,一日新增病例26萬。而我的熟人圈裏,很多人做快速檢測為陽性後,就自覺居家隔離了,並不出門去做核酸檢測。沒有核酸檢測就進不了官方的數據記錄。因此,病毒專家稱,德國的實際感染人數估計是官方統計數字的翻倍。我已經打過三針疫苗,也想過,去到人流密集的柏林中央火車站,是不是徒增感染風險?另外,病毒專家在電視上多次討論過,烏克蘭難民的湧入,會不會給德國的防疫工作帶來更大的挑戰?有專家說,烏克蘭的疫苗接種情況不佳,多數民眾已經被感染過,有了一定的群體免疫基礎。我把手伸進包裏,摸到了兩小瓶消毒啫喱液和四個預備用的N95口罩,又把臉上戴著的口罩摁緊。

上午9點一過,廣播裏傳來不知聽過多少遍的標準報站男聲,“尊敬的旅客們,您將在幾分鍾後到達柏林中央火車站。請帶好您的行李,感謝乘坐德國鐵路,祝您度過美好的一天。”

在這個早晨,我的耳朵卻對這個親切熟悉的聲音起了反應,它像是從舊日秩序裏隔空傳來的餘音,變得跟我們今天的境況格格不入。七十多年的和平景象過後,炮火在兩周前重返歐洲大陸。

柏林中央火車站裏的一條通道上,立著一塊指示牌,左上角打印了烏克蘭國旗的標識,中心位置是這座火車站五層整體結構圖,兩側的說明文字由四種語言並列,除了德語和英語,我隻能猜,另外並行的兩種文字是烏克蘭文和俄文,它們的字母一樣,部分拚寫也一致,但有些單詞寫法不同。我搞清楚了,在地下一層的最北端,離麥當勞不遠處,是難民接待大廳。我快步朝那裏走去。

柏林火車站的指示牌 王競

從烏克蘭來的人們正聚在大廳裏休息,這些我之前在屏幕上見到的人群,現在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們沒有我想象中的蓬頭垢麵,衣裝也比較整潔,出奇的安靜,沒有一個人高聲喧嘩,也沒有人哭泣。連他們帶在身邊一起逃難的狗和貓,也都靜默著,很配合很懂事的樣子。差不多每排桌子上都擺著一兩隻貓狗筐。孩子們也不鬧。有各種年齡段的孩子,抱在懷裏的嬰兒,坐在推車裏的幼兒,牽著大人的手走路的小孩,直至少男少女。

這是一群精疲力竭的人。估計他們是深夜或淩晨抵達,一時無處可去,暫時在大廳裏安歇。

他們的行李多堆在地上。有些人行李多,有些人東西極少,但都有一個讓我不解的地方,就是旅行箱不多,更談不上大件行李箱。他們的東西多為小包,最多見的是雙肩背包,手拎的拉鏈旅行包,還有中國小商販裝貨常用的那種防水蛇皮編織袋,以及尼龍袋、布袋,甚至破了洞的塑料袋和紙袋。更奇怪的是,還有些帶輪的買菜購物車也成了他們的行李。

王競

新聞報道裏說,大部分難民來自跟俄國接壤的烏克蘭東部地區。他們先要橫穿烏克蘭,從東往西逃,再從西部跨越烏克蘭邊界,去到波蘭、斯洛文尼亞、匈牙利、羅馬尼亞等國。去波蘭的人最多。從2014年的克裏米亞事件後,到這次戰火燃燒前,約有兩百萬烏克蘭人已經搬到波蘭工作生活。這次,僅僅兩周多的時間裏,波蘭一下子接收了兩百多萬烏克蘭難民。截止3月11日,聯合國稱有150萬難民留在波蘭。另一小部分在波蘭稍作整頓,再往柏林這邊來。也許那些比較結實的購物袋是波蘭人提供給他們的。

從波蘭、捷克等地開往柏林的火車,走五到十幾個小時不等,一天當中有二三十趟,難民多集中在早十點到晚十點到達柏林中央火車站。還有更晚到達的火車,被有的誌願者叫作幽靈列車。

他們是在哪一時刻決定出逃的?他們有時間決定帶什麽東西上路,還是不顧一切就上了路?德國媒體紛紛相互印證,難民們幾乎都拒絕接受采訪,拒絕被當成動物園裏的動物那樣被觀看。他們經曆了難以想象的苦難,需要時間去消化。

我聽過一位德國攝影記者發的音頻,他曾為《法蘭克福匯報》在烏克蘭工作過,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烏克蘭的路況很差,轟炸發生後,公路就更加擁堵不堪。我幫助兩位烏克蘭同事的女眷來柏林,那兩個女人各帶一個孩子,四十個小時坐在汽車裏,不敢下車上廁所,生怕一下車就被拋下。她們隻好墊著毛巾和能找到的紙當尿布。最後擠上了火車,紛亂中兩個大人不僅被拆散,還把孩子弄錯了,各抱著對方的小孩上了車,其中一個孩子需要吃奶,奶瓶就在幾節車廂的無數隻手裏接力棒式地傳遞。

這樣的敘述足夠解釋,人們為什麽都帶這些不像行李的行李上路,因為隻有這些小包能在各種無法預料的情況下還被帶在身邊,不遭丟棄。

這個休息區的北側,柏林市政府委派的送餐公司設立了一溜攤位。很多人來要咖啡,但沒有咖啡。攤位隻供應熱水泡茶包,而茶包隻有紅茶和薄荷茶兩種。有熱湯供應,是很稀的蔬菜湯。我看見,但凡喝湯的人,臉上的神情都格外專注享受。這個攤位還提供麵包加奶酪,以及蘋果和香蕉。當然全部免費。這個接待廳裏的所有東西都是免費的。

這是一個從東到西長約150米寬約8米的大廳。衝著入口處的攤位是暖心的零食攤,一字排開的塑料筐裏,放了民眾自發送來的巧克力、餅幹、蛋糕、糖果等小吃。

大廳西邊,是一個醒目的寵物用品攤位,地上擺滿了寵物的提箱、飯盆水碗各類東西,桌上的寵物糧食堆成了小山,還有頸圈等無數寵物用品可取。很多水盆裏盛了幹淨的水,隨時讓口渴的動物喝。我突然看見一張小貓臉,從一個帶蓋的貓廁所裏露出來。與此同時它也看見了我,慌忙跳出來,扭過身子。它的主人連忙收緊繩子揪住它。我真抱歉打擾了它如廁,女主人沒戴口罩,對我牽了牽嘴角,表示不必介意。

王競

邊上另一位戴了口罩的金發女人,懷裏抱著穿紅毛衣的混血小狗,衝我眉眼裏全是笑。她怎麽還笑?我低頭一看,她空著的那隻手在得意地晃著一根狗糧肉棒,原來是她的小家夥得到開胃美食了!

人逃難已經千辛萬苦,還要帶上寵物。我沒想到,柏林中央火車站裏會迎來這麽多烏克蘭的狗和貓。這情景分明在說,無論發生什麽,相愛的生命能不分離,就堅決不分離。

花了一分鍾時間,在透明膠條上寫下我的名字和能講的語言,德語、英語及中文,再把膠條剪好,貼在黃背心上,我就成了柏林中央火車站的一名誌願者。沒人問你是誰,也沒有組織者給你下命令派活兒。因為隻要你一套上這個背心,馬上就有人過來請求幫助。

王競

3

接待大廳門口正對著一個約40米長的“過街天橋”,下麵是地下二層橫穿過來的第7和第8站台和鐵軌。這道天橋上,有為難民設立的兒童活動角,誌願者照顧孩子們在這裏玩和畫畫,祖母和母親可以短暫地鬆一口氣。為難民開具免費火車票的兩組長桌,每一組有四撥人同時運作,相當於建了八個臨時“售票窗口”。那些到達柏林後,想去德國別處投奔親朋好友的難民,在這裏隻需出示深藍封麵的烏克蘭護照,就能免費乘坐火車去往他們的目的地。在柏林市內,烏克蘭護照就是他們免費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工具的通行證。

“過街天橋”下的臨時兒童樂園,貼滿了孩子們的畫 王競

我看到一個穿橘紅背心的誌願者率領十幾個婦女兒童走到票櫃前——來之前我打聽清楚了,橘紅色背心是給懂烏克蘭語俄語或波蘭語的誌願者穿的。隻要會這三種語言中的任何一種,基本就能互相溝通。誌願者手裏拎著一包尿不濕,身上幫人背著幾個大包,解說時揮舞著這包尿布,接著,大隊人馬就跟著他走向接待大廳了。原地留下了四位,一位小個子的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和一個高個子壯碩的中年女人,一人手裏牽著一個孩子,小男孩有五六歲的樣子,小女孩更小,隻有三歲左右。

老太太看見我就說:基爾基爾!這是北德的一座港口城市,距離柏林約四小時車程。我連忙把她領到票務桌前,用德語對服務生說:他們四個人要去基爾。老太太這時掏出了一本護照,服務生快掃一眼,就連忙打開手機裏的德鐵APP查看車次和時間。

他問老太太:馬上出發還是想先在這裏休息一下?

老太太隻會蹦幾個英語單詞,聽不懂成句的英語。但她很靈,用一隻手擼擼另一隻手的衣袖,我們立即明白她在問開車時間,票務服務生把時間寫在紙上,我拿出手機,把此刻的時間指給她看,然後打開手機上的計算器,演示給她一道減法,她明白了,此刻離開車還有22分鍾。她點了點頭。

麻煩緊接著出現了,從柏林沒有直達基爾的火車,要在一個叫Büchen的小站轉車。老太太用手指摁住Büchen這個單詞拚命搖頭,嘴裏重複漢堡漢堡!我猜,是有人告訴她一定要在漢堡轉車。本來也應該這麽走。服務生對我說,從漢堡去基爾的路在修,隻能在Büchen轉。這怎麽跟老太太解釋清楚呢?我環顧四周,一時找不到橘紅背心,我又看看那位壯碩的中年女人,她老實巴交地牽著兩個孩子的手,縮在一邊。看來,一路上的“外交”都是由老太太來做的。她們是母女還是婆媳?這二人既沒有手機也沒有手表,隻知目的地和中轉站兩個地名。我於是瞪著老人的雙眼,用比她還堅定的英語衝她說:NoHamburg!(不去漢堡)然後邊說Büchen-基爾,邊使勁點頭,如此這般,重複數次。所謂用重複打造真理就是這個做法吧。老太太的眼珠有些渾濁,她望著我有幾秒鍾長,然後點了頭。

服務生在票上用力蓋了個章,還認真寫上柏林、Büchen和基爾每站的站台號。老太太又絕望了。這些數字是什麽意思?別說語言不通,她們的力氣也用完了,多一個信息都承受不了!

我沒有開手機裏的翻譯APP,去把“站台”這個詞翻譯成烏克蘭語,而是比手畫腳讓她明白,我會把他們四人送上火車。然後,我又指指接待中心,做出吃喝的動作,他們就跟著我走進大廳。一進去,那位壯碩的母親立即領著兩個孩子轉身往回走,把頭搖的像撥浪鼓,老太太做出發抖的樣子給我看。我懂了,那個地方對孩子來說太冷了。

老太太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小小的不鏽鋼熱水瓶,對我果斷地點點頭,我帶她小跑返回了大廳。幸好我已經熟悉了這裏的攤位,馬上給她的熱水瓶續上熱水,到零食攤位抓了幾塊巧克力,到洗漱攤位拿了幾把牙刷一隻牙膏,我們就返回母親和孩子的身邊。

男孩在無聲地哭,老太太對我說出一個英語單詞:tired(累)。

我蹲下身,往男孩和女孩手裏各塞了一塊巧克力,又往他們的衣兜裏各塞進剩下的幾塊。孩子們天藍色的大眼睛安安靜靜地看著我,他們沒有笑也沒有躲避,我知道他們都同意我這樣做。他們都捂得嚴嚴實實的,穿著比德國孩子要保暖得多的棉衣和棉靴,戴著把耳朵臉蛋都保護得妥妥的毛線帽。這是大部分出現在柏林中央火車站的烏克蘭兒童的裝束,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們來自一個更嚴寒的地方。小女孩背著一個淡粉色的小豬背包,豬鼻子有點髒,我努力克製住想抱抱她的衝動。

小女孩背著粉色小豬包 王競

然後,我就像先前的橘紅背心誌願者那樣,接過她們的部分行李,率領四人去站台。老太太是這家人的主心骨,她背著一個黑色雙肩背包,走起路來充滿力量。我拎著三個紅色布袋子,有些變黑的提手糾纏成幾股繩子,沒時間分清哪股是哪股了,我就一把抓住。孩子們很乖地倒著小短腿,努力跟上大人的步伐。在站台上,我們一起等了幾分鍾,火車就來了。我把這一大股紅繩子交回到老人的手裏,那位母親已經帶著兩個孩子上了車,老太太對我用英語說了聲謝謝,我對她又大喊了一聲Büchen,她認真地點點頭上了車。她應該懂在Büchen換車吧?

在返回地下一層的路上,一個橘紅背心叫住我,她身邊站著一個體格壯實的黑人,戴著一隻很薄的口罩,約有三十歲模樣。

“他要去巴黎,我們無法給他開德國境外的票,你能帶他去二層售票大廳嗎?從那裏他能領取去巴黎的免費火車票。”

我立即帶著這位兩手空空的人往二層走,用英語問他是哪裏人,在烏克蘭幹什麽。他說他來自喀麥隆,在烏克蘭當建築工人,修路。我聽到他跟橘紅背心說的是俄語,現在跟我說英語,他告訴我他還會法語。我說,你真是個有語言天才的修路工人。幸好你不是烏克蘭男人,可以離開烏克蘭。他笑了,說他是被一個NGO開車接到柏林的,他們還給他提供了一夜的住宿,所以,他可以明天從容地去巴黎找他的侄兒。

我告訴他,我認識兩個柏林青年,一個叫克裏斯,一個叫本尼,他們聽說在烏克蘭波蘭邊境發生了種族歧視現象,有色人種很難擠上火車,就組織了一幫朋友,開車去到波蘭邊境,先後把69位在烏克蘭上學或工作的非洲人接到柏林來。本尼給我看過他的小破車,一輛淺藍色的菲亞特熊貓,平時加上司機,一車坐四個人還嫌擠,現在一趟要運四個人,大家都壓成罐頭了。從柏林開過去,路上要十個小時,回來也走十個小時,中間不能睡覺。

喀麥隆人說,他從來相信,世界上好人居多,這次又對了。跟他道別時,我並不知道,他是我在柏林中央火車站幫助過的僅有一位從烏克蘭過來的男性。

4

我就這樣跑上跑下,像一隻陀螺,搞不清周末這兩天,自己在火車站裏跑了多少路,拎了多少件行李和貓箱,幫多少人拿到了免費車票,送他們上了車。也不知為什麽,有三個單獨旅行的烏克蘭女人和一個柏林男人給我留下了十分特別的印象。

第一個烏克蘭女人歲數並不大,四十來歲,但憔悴得不行,她的頭發像稀薄的枯草,在腦後梳成一根比手指還細的尾巴。她隻背了一個雙肩背,隻說烏克蘭語,不停地說。我找來穿橘紅背心的誌願者,她們二人說了很久。然後誌願者告訴我,這位烏克蘭女人在德國沒有親戚朋友,不知該去哪裏。但是,她堅決不留在柏林,因為她聽說柏林人滿為患了。凡到柏林的人,都很快會被轉移到其他地方去。她實在太累,太長時間在路上,她需要一個能留下來的地方,不再折騰了。

她是對的。所有新聞都在說,柏林快承受不住了。難民潮發生的兩周裏,在德國登記注冊的烏克蘭難民已有12萬,而大量的難民還沒有注冊。有國際組織做出最新預測,若戰火依然不停息,4400萬人口的烏克蘭,將流出一千萬難民。就在我奔波在中央火車站的這個周末,柏林的泰格爾老機場和柏林展覽館都開辟出新的難民收容中心。柏林全市加起來目前有18000張床位,一半由政府安排,另一半由酒店、教會和私人貢獻,但已經遠遠不夠用了。柏林市政府正在和德國各聯邦州談判分攤事宜,如何按照各州的稅收比例和人口來承擔難民接收任務。

我們三個人站在那裏,從車站的大玻璃牆能往外看到華盛頓廣場上,一個NGO支起的白色大帳篷,無處可去的難民被從那裏一車車拉到收容中心暫緩一兩夜,然後再被送往各州各縣。

讓政治家去討論吧,我們兩個誌願者決定要幫這個女人一步到位。橘紅背心去打聽哪個城市在火車站有收留難民的組織,我請這位拚死不接受安排的女人坐下。她戴的口罩已經很髒很皺了,我就去取了一個新的N95給她換上。我想拿走她的舊口罩扔掉,可她拒絕了,把那塊髒兮兮的布片收進了衣兜裏。

橘紅背心帶回來好消息:科隆火車站安排接收難民落腳長住。我立刻帶著她在櫃台辦了免費車票。她掏出手機,很小很舊,不知什麽牌子的一款,屏幕已經破裂,她拍下了服務生在德鐵APP上的行駛截圖,不放心,又拿起櫃台上的圓珠筆,把車次號碼寫在自己的手背上,手背上的皮膚皴裂著。服務生找出一張紙條想給她,她已經利索地記好了。看著她的手,我真想跑進接待大廳給她拿管護手霜,可時間來不及了。科隆會有護手霜的。

我把她送到站台,陪她等車,她沉默一會兒,衝我說幾句,又沉默一會,再說幾句。她是激動還是悲傷?她知道我聽不懂嗎?她在家做的是什麽職業?我任她講,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隻好不停地用手上下撫摸她的後背,她的羽絨衣很薄。上車那一刻,她突然緊緊地擁抱了我,我也久久抱住了她。

第二位叫納蒂亞,是一位25歲的烏克蘭女生。她用英語問我能否幫助她,她要去法蘭克福。終於有會說英語的人了。我立即說,我帶你去拿免費火車票。可她問:你能先帶我去領SIM卡嗎?沒問題。火車站外的白色帳篷旁邊,有德國電信公司為烏克蘭難民發放SIM卡,我已經事先踩好點,拍下了說明書,為了給有需求的人做講解。一張SIM卡,免費使用28天,含歐洲200分鍾電話、全德國無限時電話,烏克蘭無限時通話到3月31日,以及3個G的上網流量。隻需出示烏克蘭護照即可領取。我們順利拿到了SIM卡,再從火車站南端奔回北端去領車票。

這時是一天當中難民到達的高峰期,領火車票的隊伍已經排了幾十米長。我安慰納蒂亞不要急,去法蘭克福的火車很多,她一定會在今天到那裏的。納蒂亞很激動,她告訴我,她已經在路上十多天了。她在基輔大學讀的管理本科,畢業後在基輔東邊一個我聽不懂名字的城市裏上班,她服務的公司做很多國際品牌的零售,她在市場營銷部。我忙不迭地跟她講,她這種情況在德國非常受歡迎。德國迫切需要有技能的勞動力。歐盟剛剛頒布了統一規定,從2022年2月24日起,也就是從戰火燃起的那一天算,烏克蘭人都可以憑他們的護照在歐盟區至少居留一年,視情況可延長至兩到三年。他們隻需辦理登記,無須走複雜的難民申請程序,就可以免費得到社會保障和醫療保險,跟歐盟公民一樣有工作的權利。孩子和青少年享受免費受教育的權利,無論進幼兒園還是上大學。

從烏克蘭撤離的孩子與波蘭孩子一起上課 人民視覺

我們跟著隊伍慢慢前移,納蒂亞抓著我的手,說她第一次聽到轟炸的聲音,是跟她媽媽通視頻電話的時候,正好是2月24日那天。她父母住在克裏米亞,轟炸聲從她父母家不遠處傳來,她一時沒明白那是什麽聲音,她母親渾身發抖,對她說:很快就會打到你那裏的,你要快跑,馬上跑啊!

納蒂亞的英語有些結巴,我勸她慢慢說。她的全部講述裏差不多用了三十幾次的“stressful”(好緊張)。她和朋友幾天幾夜躲在地鐵裏,最後克服千辛萬難,擠上了開往利沃夫的火車,那裏離波蘭邊界就很近了。她後來算算,自己有50個小時沒有睡覺。到波蘭後,她大睡了幾天,現在才坐火車到柏林來,她的朋友早到法蘭克福了。

給納蒂亞辦好火車票後,離開車隻剩6分鍾了。你能跑嗎?我問。能!我接過她的雙肩包,她推著一個在波蘭得到的小拉杆箱,另一隻手裏是一個塑料袋,我們一路狂奔起來,先從地下跑到地上一層,再轉二層,最後登上三層的站台。

“我還有一個問題。”飛跑的納蒂亞說,我顧不上理她。一到站台,火車就突突突地開了進來,“你想知道什麽?”我抓緊時間問。

“我可以在你們的火車上抽煙嗎?” “不可以。”“哦哦,”納蒂亞說,“我好想抽口煙。”

在第三位單獨旅行的烏克蘭女人那裏,我唯一一次看見了眼淚。

當時,我正跟幾位誌願者臉衝站台,站成一排。除了每人身上都套件黃背心,我們這一組人實在太不一樣了。一個60多歲的大肚子德國男人,一個亞美尼亞的女大學生,一個很有腳踏實地範兒的德國家庭婦女,還有我這個嬌小的中國女人。沒人說得清,在柏林中央火車站,每天有多少名誌願者來幫忙,幾百?上千?大家來了,做完服務,走了,僅此而已。頂多可以加入一個社交APP群,大肚子男人就是非常嚴謹地根據這個群提供的列車到站信息,在準確的時間站在準確的站台,來接待下車後兩眼一抹黑的烏克蘭人。我則是個隨機數,碰上誰需要幫助就幫誰,整個火車站滿場跑。

柏林火車站大廳內隨處可見的誌願者 王競

“大肚子”正在告訴我,他頭天服務過從烏克蘭跑出來的一個中國人,這位金發碧眼的烏克蘭女人就站到了我麵前,用英語說,“第三站台!”她的聲音非常冷硬。

我用英語問她:“你的目的地是哪裏?”

“斯圖加特。”

“你是烏克蘭人嗎?”我不放心地盯了一句。她跟別人不一樣。她點了一下頭。“你可以得到免費火車票,我帶你去拿。”她就沉默地跟我走。

她一身黑裝,有高雅的氣派,連短款的羽絨服都帶獨特的設計。她臉上戴著一個嶄新的N95口罩,露在口罩外的眉眼沒有化妝,是種本色的美麗。我猜她的年齡在三十歲上下。她背一個得體的雙肩包,手提一個皮質優等的黑色拉鎖旅行包。這是我見到的最不像難民的難民。若她走出火車站,走上華盛頓廣場,街上的人會覺得她從來就生活在這裏。

我暗想,各個階層的烏克蘭人都出現在柏林中央火車站。這是非常優裕的一位。

我們邊走,她邊用空著的左手從衣兜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給我看。原來,有人給了她不夠準確的信息,第三站台似乎是指她去取票的地點。每個難民都帶著多種多樣的信息到達柏林,有的對,像那個憔悴的女人,掌握了現實情況,像納蒂亞,事先做好了功課。但有的有誤差,比如身邊這位。我想幫她拿行李,她不願鬆手,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提包交給我。好沉,我根本拎不動這個包,她又冷冷地拿了回去,繼續往前走。這兩天我發現,被我幫助的烏克蘭女人大多都非常強壯有力。

我們終於排上了領火車票的隊伍。我問,“你的家在哪裏?”她說了一個地名,我沒聽懂。

“烏克蘭東南部,”她解釋了一句。

“你哪天離開家的?”

“周五。”

這意味著兩天前,我吃了一驚。烏克蘭東部的戰火已經進行兩周了。“你怎麽這麽晚才動身?”

“我愛我的丈夫,不想離開他。”她依然用她冷硬的英語回答。就在這時,一層水霧暈開來,蒙住了她藍色的眸子。而她把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睜得更大,愣是不讓眼淚流出眼眶。

我想起在來柏林的火車上讀到的一篇心理學文章,指導把難民安置到自己家中的市民,怎樣去設身處地理解對方的複雜心理。逃難的人不僅一路上經曆了很多不願述說的恐怖景象,他們還為留在家中的親人擔驚受怕,同時心理上承受巨大的自責,因為自己跑到了安全地帶,親人還身處危險之中。

安排好這位女士登上去往斯圖加特的列車後,我就在火車站的一層大廳碰到了那個大男孩一樣的柏林男生。他拎著大包小包風風火火的,身後跟著兩個女人和兩個小女孩。他的目光在找我的目光。我能幫你嗎?我用英語問。他直接用德語回答:這四位難民需要去慕尼黑的火車票。

跟我來!我朝後麵的四人點點頭,領著大家朝地下一層走。柏林男生給我解釋,他的一個朋友開車去波蘭邊界,把這兩對母女接到了柏林,沒經過火車站,而是把人直接送到他家裏。他和太太安排眾人住了一夜,這四位接下來去慕尼黑投奔親戚。她太太在家準備接待下一撥難民,他開車來送站,卻對火車站裏的難民接待情形毫無頭緒。

我聽說,柏林市政府對把難民安排到自己家裏住的市民不給任何補貼。大男生聳聳肩,“這花不了多少錢,不值一提。”我又問,他會俄語或烏克蘭語嗎?他說不會,但這也不是問題,他跟客人們用手機裏的翻譯軟件溝通。一個典型的雲淡風輕的柏林大男孩。

3月13日晚,我坐上夜火車回漢堡,列車就從“過街天橋”下麵的8號站台開出,柏林中央火車站被瞬間留在了身後。我有些不舍,又很放心。有一種人之為人的東西,叫義不容辭。還有一種在苦難中保持尊嚴的東西,叫堅強不屈。在柏林中央火車站,可能正因為這兩種東西的交匯,不管還有多少烏克蘭難民湧來,人流和車流依然會有序行進。

(本文於2022年3月15日寫於漢堡。作者是中西文化項目顧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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