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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天下兒子心

(2018-02-16 12:30:13) 下一個

1980年代中期,我結婚不久,街上忽然流行皮夾克,在新婚蜜意的攜持下,太太也給我買了一件。穿上一試,感覺不錯,一問價錢,我倒吸數口冷氣,這東西去了我三個月的工資! 我擠出一臉幹笑,咬著牙接受了太太的美意。

周末去嶽母家吃飯,我穿著皮夾克去了。嶽母目光很銳利,走過來,摸了摸問,你這皮夾克不錯,多少錢? 我剛要說,太太忙截過話頭,沒多少錢,不是真皮的,人造革的。嶽母是見過世麵的人,顯然看穿了自己女兒的把戲,但給她留著麵子,一邊撫摸皮子,一邊自言自語,這人造革做的好,跟真的似的。我站在中間哭笑不得,別人都是以假亂真,我們可好,以真亂假。

快三十年了,風吹雨打,顏色花了,短發廝磨,領口破了,我搞不清是因為太太的美意,還是因為價錢讓我肉疼了,總之,那件皮夾克還沒有退役。平日裏,我穿著它溜狗幹粗活,偶而還見客。幾年前,一位朋友從美國過來玩,讀書期間,他在黑人區住過,說起那段經曆,他突然揪住我的皮夾克說,就你這破皮夾克,要是穿著從那一片經過,很可能會有人攔住你,讓你脫下來。經他這麽一說,我更不舍得扔了。

有一年,我換了一份工作,年薪有實質性上長,全家人都高興。深秋時節,一家人準備北上看紅葉。因為是去野外,我穿上心愛的破夾克,發動起家裏那部舊車,準備出發。太太興致頗高,手持相機喊,回眸一笑! 我剛回眸還沒來得及笑,她已經拍了好幾張了。我忙說,等等,我換件衣服。她說,別換,就這件,挺好。我不解,穿件破夾克,開輛舊車,整個一送餐的形象,這不是給我丟人嗎? 她則學電影《手機》的腔調,費老,做人要低調。

春節前,按慣例要給國內父母寄錢,我猛了猛膽子,小心翼翼地說,今年長薪水了,是不是給兩邊老人多寄點錢? 為避偏心的嫌疑,我特意給“兩”字加上重音。太太沒有說不,隻是用銳利的目光剜了我兩眼。後來,看孫小寶的二人轉,“服不服”那一段裏,他委屈地抽泣,媳婦揮手一指,我讓你給我憋回去,聽見沒? 孫小寶立刻變臉,不哭了。我不由感歎,孫小寶真有生活。

過了一會兒,太太說,今年的賀年卡我來寫。我知道,是那句小心翼翼地說出來的不小心的話招來了這進一步的邊緣化。嗐,不寫也罷,我也省得廢話。三十晚上,按慣例給父母打電話,老母親說,寄來的照片不錯,以後多寄點,然後,話題一轉,那件破夾克你還在穿哪? 多少年了? 我忽然明白了太太的整體布局,不由暗歎,這閑棋冷子布的,功夫不在恩來之下。可憐的老母親,她還在為我那件破夾克放心不下。

幾年前,一位名叫Mary Tiffen的退休老人出了一本書,書名叫Friends of Sir Robert Hart - Three Generations of Carrall Women in China (Tiffania Books, 2012)。讀完該書,老人外祖父的清廉讓我頗為感歎。老人的外祖父中文名叫賈雅格(James Wilcocks Carrall,1849/9/24-1902/5/5),英國人,是清末東海關的一個稅務司,見右圖。他任東海關稅務司六年,死在任上,葬於山東芝罘的毓璜頂公墓。

根據清朝官場的排序規矩,知府的官階是從四品,賈雅格的官階是從三品,過手的銀子遠多於一般知府。按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標準去貪,三年稅務司,怎麽也得弄上十四五萬雪花銀吧? 六年小三十萬。芝罘當地,從百姓到官家都是這樣看賈雅格的,部分外國人,包括他女婿,也認為他是個富人。然而,他死後清點總資產,人們發現他徒有虛名,非但不是富人,而且日子過得還有點緊巴。

賈雅格上要奉養老母,下有九個孩子,家裏家外都要擺稅務司大人的譜,可以想象,僅憑他的薪水,日子肯定是緊巴。賈雅格的太太,作為稅務司夫人,出門要坐轎,在家卻要親手縫製七個女兒的衣服,目的是壓縮開支。他女兒凱特琳(Kathleen Fawcus Carrall 1883 - ?),下圖中排右一坐者,在給海關總稅務司,賈雅格的頂頭上司,赫德(Sir Robert Hart,1835/02/20 - 1911/09/20),見右圖,的信中透露,長期以來,賈雅格一直試圖避免負債,直到他死前兩年,家庭經濟狀況才有根本好轉,好轉的原因是1898年海關係統員工薪水加倍。關於賈雅格清廉的內因外因及大環境,另有專文討論。

他的一張全家福更有意思,見左圖。照片攝於1901年6月20日,煙台山稅務司官邸花園。後排正中那個小夥子(Hugh Fawcus)是賈太太的侄兒,參加過八國聯軍,隨英國皇家炮兵來到中國,部隊駐紮在山海關,他到煙台來拜訪姑姑家。

這張照片看上去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不過,賈雅格的女兒弗蘭切絲(Frances Carrall 1884-1902),左圖後排右一站立者,給赫德的信中露出玄機。照片中,賈雅格穿的褲子,在我看來,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然而,按維多利亞時代的標準,弗蘭切絲形容自己父親穿的是舊麵口袋。她的揶喻給人的感覺類似於,我女兒看到我穿著我爺爺的緬襠褲。

賈太太侄兒的部隊不久就要回國,這張照片是要傳回英國的。弗蘭切絲說,照相時,賈雅格刻意穿上那條燈籠褲,目的是向奶奶傳遞一個信息,他們一家過的不是豪華的日子,每年隻能給她寄五十英鎊(約合150大洋)。

看到這裏,我會心一笑,瞧賈雅格那一臉的不情願,刻意的那位一定不是賈雅格,而是賈太太。後來,這張照片還被賈太太“不經意”地寄給了赫德,這件事讓賈雅格甚為不快。在這一問題上,我們倆可算是一對兒難兄難弟。賈雅格堂堂三品都要免不了要穿燈籠褲,我一介布衣都穿皮夾克了,破點也沒有什麽可抱怨的,於是,心裏感覺平和了許多。

可是,有一點我還是無法釋然,一百多年的時間過去了,婦女早就解放了,可已婚男人僅從燈籠褲進到破夾克。大夥年年月月仰望星空,望穿雙眼,望酸了脖子,本人望到老母親都走了,也沒見到實質性進展。我們什麽時候得解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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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清靜 回複 悄悄話 太太英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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