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潔是個髒兮兮的小姑娘,不過按照夏梅的標準,大概兒時我所認識的所有人不分大小老少,都屬於‘髒兮兮’的範疇。因為我們不能夠做到每天都洗澡,夏天還好說,隨便脫個半光站院子裏胡亂舀個兩三臉盆的水往身上澆。冬天那就難辦了,洗澡需要去公共澡堂,而且要澡票。一般情況下一個星期洗一次澡就算不錯了,走出澡堂子沒幹的頭發就被凍結成了一綹綹的冰,用手一搓,細細碎碎冰渣破裂成粉末掉落肩頭,一路走一路搓,到家的時候頭發裏的水就差不多都被搓出去了。記憶之中老娘判斷何時需要給我花一張澡票,就是當貼身的秋衣不論原始的顏色和花樣是什麽,看起來都灰不溜秋一層黑乎乎的時候。
曾經就衣服需要什麽時候更換和清洗,和夏梅進行過一段深刻的討論。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生活環境之中會擬定出一套適合本身實際情況的標準。有些時候,視覺上的判斷並不一定每一次都會被采納,往往需要嗅覺加以輔助,更有甚者,或許需要味覺。味覺?就是舔一口嚐嚐味道,我自己沒有幹過,不過認識過一個哥們判斷衣服是否需要更換的標準是嚐一下鹹淡。
關潔雖然是女孩子,但小時候她的個人衛生情況和我們大抵看起來都差不多。那時候小姑娘還沒長開,感覺五官都擠在一起。她就和小屁蟲一樣,天天跟在我和殷傑兩個人身後跑。人家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大概在魚龍混雜的古城大街,隻有家庭條件相當人生境遇類似的人家的孩子,才能夠玩到一起吧?像‘不理女’那樣的公主,上廁所不用去公廁蹲坑,搞個人衛生不用去公共澡堂互相搓澡,是不會了解我們這些平凡的人所生活的平凡世界,就像我不會了解她的世界一樣。
性別意識還很模糊的孩提時代,我們沒有想過關潔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女孩子這三個字還不足以將一群人劃分到男孩子概念之中的另外一個類別裏麵。在我們的認知範圍內,她和我們的唯一區別就是,她上廁所的時候得進女廁,不然我們三個人是可以一起蹲坑的。
關潔的父母在大街上擺了個攤子賣鹵煮,時不時她會給我和殷傑拿幾塊肉渣子吃。有時候晚上剩下了再賣不出去就該壞掉的鹵煮,他父母還會送我們家裏一點。古城大街上和我同齡的孩子有很多個,哪怕我自己的堂兄弟都有六七個,但真正好到能穿同一條褲子的就我們仨,從我出生記事的時候就認識他們了,這或許是一種天賜的緣分。
我們三個人都出生在1981年,殷傑三月份,關潔七月份,我十一月。從出生,學步,孩提,到學生時代,一直到高中,我們都在一個班。從蹣跚學步到搖搖擺擺學自行車,互相抄襲作業家長被集體叫到學校,考試不及格被爹媽拿著棍子追著滿大街跑,我們三個人,似乎就如同一個人一樣,一樣的生活環境,一樣的成長,一樣的人生軌跡,哪怕當年我風雨無阻騎車尾隨‘不理女’,他們也遠遠地跟在我後麵。
然而這樣平靜的平衡被考大學破壞了。一個時代結束了,不同的人生開始了,伴隨著地鐵線路的鋪設,也是北京古城大街普通老百姓的一個時代的結束吧。
我遵從老爹的理想進入了北京化工大學,關潔去了北京鋼鐵學院,這個大學後來的大名叫北京科技大學,但老北京還喜歡叫它鋼院,這多多少少和大街上好多人在首鋼上班有關。關潔的父母一直在大街上賣鹵煮,對於那些穿著首鋼T恤的工人還是很眼紅的,所以關潔考上鋼院還是很靠譜的。
殷傑落榜了。
他的落榜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的,當年有北京戶口的孩子隻要願意上京外大學的可以降分,上大學隻把學籍帶走,戶口保留在北京,念完大學之後再回京還是很容易的。所以很多學習不怎樣的同學都報考了外地大學,如同我的0號女朋友。殷傑父親身體不好,他在家裏好歹算是個可以依靠的勞動力,所以父母不希望他去京外上大學。高考落榜後,家裏商量一番決定讓他複讀。
大學真特麽是條分水嶺,上去的人和沒上去的人,人生注定就此分開了,哪怕你再願意相信,再承諾一切不會改變,但很多事情,都在無聲無息中變了。
北京化工大學(北化)和古城雖說沒隔個十萬八千裏,但我還是住在了學校,隻有周末沒事的時候才會回古城,多數時候學校的日子精彩些,我連周末也不回去。男孩子大了,父母不會像管女孩子那樣管的寬了。
偶爾我會騎著二手破自行車從北化去鋼院找關潔。上了大學後關潔變了,變得有些突然,似乎是雨後春筍般,快的一下子讓我有些接受不了,她從天天跟我們後麵混的假小子變成了一種叫做女孩子的生物。這個年齡段,女孩子在我們的眼中,已經有了非常豐滿的含義,不再象兒時那般模糊懵懂。
或許是我之前從來沒有把她當成女孩子看,又或者她那假小子的印象都是坑人的校服惹的禍吧。從小學到高中,互相間對雙方的印象,刨除掉孩提時代,就隻剩下藍色的肥大運動校服。男女都一樣,運動服永遠都比自己實際的尺寸大一號,抹殺了個體的魅力,教育係統的人還真是煞費苦心,讓你安心讀書少發春。到了大學,終於脫去了校服,如同蝴蝶蛻變一般,男孩子和女孩子各自的個性和韻味就體現了出來。
大二那年,複讀一年的殷傑又落榜了。本科是上不了,分數線剛夠中國地質大學的自費專科。按照他家的情況,我們都覺得他的學生時代該結束了,要比我們提前兩年走上社會青年的道路。但他的父母作出了中國式的多數無私為兒女奉獻的家長都會做出的決定:舉債讓他上學。
殷傑選擇的專業是寶石設計,我不知道在兩年專科裏他學了些什麽,隻知道很長一段時間內他跟著一群同學在敦煌一帶做畢業設計。其實願意走自費專科這條路,按照他的成績當時對於院校的選擇還是有一定空間的,可他偏偏就選擇了和鋼院僅隔著一條馬路相望的中國地質大學。直到後來,2002年7月他畢業前,我才發現,隱藏在發小心中那個無法明說的酸澀的情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