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作者:韋斯理
第十六章
出場人物:今非昔比的科立波夫婦
主題: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
(上)
2月的布裏斯班,雖然一腳已經邁進了秋天,但是炎熱的氣溫依然在灼烈的日照下緊緊地抓著盛夏的尾巴。在曆史的記載中,1860年的2月並不是特別高溫的季節,但在我的記憶裏,它的高溫是反常的。因為,這一年的這一月,身強力壯的柏曲克中暑了。
沒有任何征兆的,柏曲克在去我們位於伊普斯維奇的牧場巡視時,他就突然暈倒了。據當時在他身邊的人回憶說,他和大家一起站在烈日下,他還正在說話的過程中,話還沒說完,人就一頭栽倒了下去。旁人們趕緊把柏曲克抬到有樹蔭遮擋的陰涼處,給他喂水喝,又提取冰涼的井水用毛巾敷在他的額頭給他降溫。看他雖然呼吸還在、但一直昏迷,眾人決定立刻把他送回布裏斯班好請名醫問診治療。
回到我們在皇後大道的家中,雖然有醫生隨時候診,但柏曲克還是昏睡了整整三天。這三天裏,我像是一位著了魔的巫婆那樣,每天都在淩晨天還沒亮的時候,給他喂食一大碗新鮮的牛血。我小心地支開仆人們,小心地把鮮血一勺勺喂進柏曲克的嘴裏,小心地抹去他嘴邊殘留的凝固的血痕。這是一個肉鋪老板娘的特權。我小心翼翼地在暗夜裏的燭光下把尚溫熱的鮮血一口口地輸送到柏曲克的唇邊,端詳著他蒼白的臉龐,凝視著他白皙得幾乎放亮的肌膚,回憶著他曾經給我描述過的他對鮮血的期待與渴望,同時在心底裏默默地祈禱著他能夠蘇醒過來——那份虔誠與莊嚴,就仿佛像在進行一場神秘的宗教儀式。
和我的虔誠與莊嚴對應的,是柏曲克在昏迷狀態中的那種歇斯底裏和慷慨激昂,但凡他沉浸在他的幻想之中,他就是他自己的亞瑟王、凱撒大帝和喬治三世,他以召喚千軍萬馬的氣勢如虹在床笫之間揮斥方遒,雖然言語含混,但絲毫不影響他的那種自負和強大;而我,是他麾下唯一的士兵、是他舞台唯一的觀眾和他的邏輯之下的唯一信徒。我試圖透過那些音節和語匯來整理出一條脈絡,也嚐試著和昏迷中的他來對話想捕捉一些靈感,遺憾的是,當柏曲克要捍衛他的秘密的時候,他恪守在他的城堡裏,無人可以窺伺。
所以,陪伴在昏迷的柏曲克身邊的時候,我可以做的事情隻能是凝望、端詳、撫摸與親吻,沒有交流,無法傾聽。
我們真的是身處兩個不同的世界——我清醒,他昏迷;我冷靜,他狂躁;我在他滿目瘡痍的病態中企圖尋找到一個被他忽視的罅隙得以進入他的城堡,而他則用他病態的頑強鑄造了一份堅不可摧的盔甲,即便是我,也無法發現他的軟肋。
獨自守在柏曲克的病床前時,我聽到客廳裏若思安娜和艾薩克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背誦著英國曆任國王的名字,那清脆的童音讓我捕捉到了一個音節——“喬治三世”。喬治三世,柏曲克最敬佩的一任君主,他命運多舛而又堅韌不拔,他病魔纏身而又功勳卓偉。柏曲克是我身邊的喬治三世嗎?這麽想來,我再次凝視著他,沉醉於他的英俊和暫時的安詳時,我隱隱能看到裸露的肌膚似乎反射出依稀的藍光出來。是我的錯覺嗎?還是我的幻覺?記得以前他曾經調侃我說過,在我的眼裏他的身體就是可以發光的;無論真相是什麽,在我守護他的那三天三夜中,神誌清醒的我仿佛真的就浸淫在他的那些光亮之中。冥冥之中,我似乎聽到有人在告訴我,這就是個不一樣的軀體,他就是一種不一般的人類。
三天後,柏曲克終於睜開了眼睛,不知道他的康複與我的黑暗中的“儀式”是不是有關,也不知道那些從剛宰殺的公牛身上得來的鮮血是不是真正帶給了他元氣和力量。慶幸的是,他醒了過來,笑容依舊,記憶都在,他就像是做了一個冗長的夢一般,他揉揉惺忪的眼睛後,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關於柏曲克的這次昏迷,醫生也無法做出除了中暑之外的更多的解釋。
讓我們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為什麽會突然發病?
難道一次驕陽下的暴曬就會導致三天的深度昏迷嗎?
他的身體如此的羸弱嗎?
除了中暑,他的身上到底還沒有其他的隱患?
如果一切都是陽光使然,那麽他該是有多懼怕或者抗拒陽光啊?!
我真是想透過陽光,把他的身體看成透明,看出其中所有的靜脈,看透裏麵所有的秘密,看明那些囈語或者咒語裏的未來。
醒來後,柏曲克告訴我說:“我突然做夢夢見賽琳娜了,她問我,爸爸,當市長好玩嗎?我回答她說,不好玩。她就跟我說,爸爸,那你就別去當市長了吧,你來陪我玩吧。”
我苦笑著回應著柏曲克的說辭。
誰知道是真是假呢?
夢裏的對話會是現實生活的預言嗎?
還是追夢人本心裏所渴望得到的暗示?
我不清楚。
我唯一清楚的就是,柏曲克哪怕在做夢的時候也惦記著要當市長,這就是他的心之所屬。
在柏曲克昏迷醒來後第一個來我們家探視的是科立波夫婦。
經過這幾年的發展,科立波先生今非昔比。想當初,羅伯特·科立波和柏曲克·梅恩,一個是躊躇滿誌但苦於入市無門的、來自倫敦的青年才俊,一個是求賢若渴但難掩粗陋簡鄙的摩頓灣新貴,科立波讓我們懂得了如何去享受生活,而柏曲克則帶領科立波在布裏斯班站穩腳跟。由於有著殊途同歸的利益需求,這兩個原本不屬於一個生活階層的年輕人緊密地聯係在一起。在一個講究出身門派的社會裏,有背景、有學問、又有本事的人總是後勁更大些,所以,柏曲克從1841年抵達澳大利亞到成為昆士蘭位高權重的立法會議長老,他用了19年的努力;而羅伯特·科立波呢,他隻花了7年的時間。
雖然舊日裏有提攜的交情,在當下又同為立法院的長老,但是當柏曲克得知科立波夫婦上門探望的那一刻,還是有些驚訝的。
柏曲克這人社交麵很廣但幾乎沒有什麽深交朋友,在他看來,如果能夠夠得上在他得病時來專程看他的,大概隻有他的死黨哥們兒麥格瓦斯了。
柏曲克本能地告訴我:“科立波夫婦來我們家,肯定心裏有事,說是探病,大概不過就是借個來探病的緣由罷了。”
我問他:“你為什麽會這麽想呢?”
他答道:“直覺。因為我和他算不上是朋友。”
說完,柏曲克又補了一句說道:“你看,他都還把他太太一起帶過來了,這種隆重讓我感到非常意外。”
事實證明,柏曲克識人斷物的能力確實沒有辜負他這些年打拚過程中積累的閱曆。
那天,他和我在家裏二樓的會客廳裏接待了科立波夫婦。客套的寒暄和有關病情的問候之後,科立波先生提出,如果柏曲克身體健康情況許可的話,他想邀請我們周末一同去Oxley郊外狩獵。
科立波的這種示好就已經完全超出了同僚間的關切與慰問了,很明顯,他想和柏曲克建立起私交,或者,他希望盡快和柏曲克之間再安排一次氣氛融洽的會麵,以便實現一些在今天不便啟齒的交流。
柏曲克笑著回應科立波說道:“難得科立波先生這樣的器重和盛情邀請。但是,您也知道,我就是一個屠夫出身,以前殺生是迫於生計;也是人近中年,現在好不容易不用自己親力親為地殺豬宰羊了,也想盡量少些殺生、少沾些血腥,您突然又邀我去狩獵,這不是讓我很為難嗎?”
聽到柏曲克的答複後,科立波先生有些尷尬。他解釋說:“真是抱歉。其實我的本意是約您一起到郊外散散心。摩頓灣現在有個英國紳士俱樂部,規模不大,經常會小範圍地組織著一起賽賽馬或者狩個獵什麽的,有時候也相約著一起打一下高爾夫球。我受了他們的影響,也誤以為您會喜歡狩獵、賽馬一類的娛樂。”
“哦?還有這樣一個俱樂部啊?看來我真是孤陋寡聞了。”柏曲克應和道。
“那個俱樂部也就是一群年輕人在不久前自發組織的,裏麵的成員們都自詡代表著最標準的紳士風範,他們還沒來得及通知您呢。我想著說找個合適的機會引薦您加入進去。要知道,您在摩頓灣的大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科立波趕緊解釋著。
“恐怕也不見得是些什麽好名聲吧?”柏曲克看似不經意地插話道。
“那倒不是。人多嘴雜,說什麽的都有,但是您的商業成就是毋庸置疑的。”
“您太抬舉我了,我哪裏談得上什麽成就啊?!像我這種來自愛爾蘭的鄉巴佬改變不了我的出身和血統,我也不奢望高攀什麽王公貴族,至於是不是達到了大家心裏的紳士的標準呢,我也不得而知;我也就不操這些心了。年紀大了,作為這一大家子的當家人,隻是想方設法讓我的家人們過得舒適一些吧,你看,做點兒小生意也不容易,勞心勞力的,這次說病就病,還病得不輕,真是讓大家看笑話了。”柏曲克不卑不亢地拉開了他和科立波之間的距離,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其實是在等候科立波的下文。
“梅恩先生,請容我向您表達我最衷心的敬意和問候。從我七年前踏上摩頓灣的第一天起,我就把您當成是商界的前輩,我也深知,沒有您的提攜,就沒有我的今天。我是想趁著您這次大病初愈的機會邀您出來散散心,順便向您表達在我心裏積聚已久的感激之情。請原諒我笨拙的自作主張。我不知道您喜歡些什麽類型的娛樂,但我原本想的是,您有自己的牧場,一定是擅長狩獵的,所以還真是特意挑選了一個應該是您感興趣的項目才來邀約您的,我是有點想當然了,也請您可千萬別誤會了。”科立波說起話來嚴絲合縫的,把他的謙恭與誠懇糖衣一般擺陳在我們麵前,讓我們看不透裏麵到底裹藏了些什麽真實的意圖。
“那真是難得您如此有心啊,”柏曲克說道,“很抱歉,狩獵這一類的活動我就不參加了。如果您覺得方便的話,您所說的那個紳士俱樂部再舉辦什麽其他的活動,您提前通知我一聲,我爭取參加。依我看,如果隻是我們兩個人的聚會人氣顯然不夠,對吧?我想湊些個真正的熱鬧。我也希望多結識一下您身邊的那些英國紳士們,那些從大城市過來的才是真正的精英啊。”
“您實在是過謙了。其實,那些自我標榜為英國紳士的人多半也都是些乳臭未幹又自以為是的小年輕們,跟您梅恩先生的家業和影響力比起來,隻有他們追隨您的份兒啊。我估計您是不屑於和他們為伍的。”科立波的言辭裏似乎有些什麽隱情顯露了出來。
“哦?那聽起來,好像是在你們那個什麽紳士俱樂部裏,我是不怎麽受歡迎的啦?”
聽到柏曲克這麽直白而且充滿火藥味的說辭,科立波太太立馬出來圓場,她衝著她先生說道:“瞧你這話說的一點邏輯都沒有,怎麽會給梅恩先生這種錯覺了呢?”說完,她馬上又給柏曲克賠著笑臉說道:“我們今天是來看望您的,看到您恢複得很健康,我們也就踏實了。”
柏曲克昂起頭,意味深長地望了望科立波夫婦,然後說:“非常感謝你們的好意。你們還有其他要告訴我的事情嗎?”
科立波先生站起身,禮貌地笑笑,回答說:“沒有了,就是專程來府上拜望您。既然您一切安好,那我們也就心安了。我們就不多打擾您了,您好好休養,下周我們議事會上再見。”
我讓柏曲克就留在二樓的會客廳,我代表他下樓送客。
最後在門前道別時,我再次客套地跟科立波先生說道:“非常感謝您的來訪。柏曲克今天見到您們,非常高興。”
我看到,科立波先生在把禮帽戴上前斜睨了我們一樓的整個店麵,這裏的每一處設計與陳列他都了然於心,但他的眼神裏流露出的卻是不屑與輕慢。他的目光快速地逡巡過所有的靜物後,然後迎上了我的注視,我聽到很不客氣地回答我道:“是嗎?要我說,看梅恩先生今天的待客表現,他可是把他的高興隱藏得真好啊。”
所謂紳士,是不是正如科立波這樣,在表達鄙夷時也能把辭藻使用得如此華麗?
送完客後,我回到二樓。我還沒顧上跟柏曲克複述送客時的那種尷尬局麵,柏曲克就迫不及待地告訴我說,科立波先生跟他告辭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應該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我問:“是指的的下周在立法會議的議事會上見麵這句話嗎?”
柏曲克點點頭。
他接著解釋道,這裏麵有許多錯綜複雜而又微妙的關係相互糾纏。在1860年新年前,英國女王任命的澳大利亞總督在昆士蘭成立了立法院,直接監管立法會議。立法院的議員由總督直接任命,柏曲克以其成功商人的經曆以及精於算計的敏銳,被安排在了立法院議員席的財政督察的崗位上。簡單點說,柏曲克的職責就是針對所有由立法會議上報到立法院的各種預算提案進行財務上的審核。對於一個新成立的殖民自治政府,以及一個新確立的首府城市,要建設的項目實在太多,道路、橋梁、樓宇······這些工程牽涉到的諸多設計方、施工方、供貨方,都虎視眈眈地盯著那些數額龐大的預算。首先,是各種關聯方想把項目據為己有,有了項目就有錢賺;其次,是想把項目的預算在貌似合理的前提下盡量放大,賺錢的時候誰都想賺得多一點兒;前者,由立法會議集體審議決定;後者,就交由立法院的財務督察議員柏曲克來負責把關了。在立法會議和立法院的諸多長老及議員中,柏曲克大概是其中唯一一個在這些城市公共設施建設項目中沒有生意參與的商人,所以,不帶私心的柏曲克,看待那些數字的時候就格外冷靜客觀和公正不阿。
柏曲克告訴我,在1860年開年的立法院第一次有關財政預算的討論會上,他就提出要削減1000英鎊的各項開支。“我提出要裁減的預算費用全部是建設施工項目的。這一次確定的施工方就是科立波的建築公司。事實上,他利用他是立法會議長老的特殊身份,幾乎壟斷了所有的市政建設項目。”柏曲克說道。
“哦。”我明白了——明白了科立波此行的目的,明白了柏曲克的態度,明白了他們這些明白人之間的那些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實。
“作為一個立法院的財政督察,我相信我的職責就是讓政府的錢用在它本來該用的地方,而不是去滿足一個建築商人的貪婪,”柏曲克接著說,“我們下周的議事會議是最後確定這些預算的用途和金額。我估計,科立波其實巴不得我繼續昏睡不醒,最好就錯過了這次會議討論。隻要我不堅持,其他人是沒有資格對他的預算提案提出異議的。項目施工迫在眉睫,沒有反對意見的話,科立波就能如願地在他虛報的預算上發點橫財了。”
我繼續“哦”著來回應柏曲克。
“你說,普天之下有誰不貪呢?做生意的,誰不想多賺一點兒呢?我估計總督他們當時選我來當這個財政督察,大概也就考慮了這個因素在裏麵。你看,我做的生意就兩件事:賣肉、買地,這兩件生意都跟政府的這些重大決策和投資項目扯不上關係,所以,就算我也有私心,用不上啊,”柏曲克很實在地評價道,“我估計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這個人六親不認。我拉下臉來的樣子很難看,大家也都是看到了的;管你是科立波、還是科立坡,讓我看出了你預算裏虛報的那些數目和款項,我就會毫不客氣地指出來。我就是一個殺豬賣肉的,我得罪了你,難道還怕了你不成?!”
在這些大事務、大款項和大決策上,我履行著一名家庭婦女的本分,聆聽、思考、領悟,但不表態。
男人有男人的世界,在他的世界裏,他的決定無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