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作者:韋斯理 韋敏
第二十七章
(下)
當法官宣布休庭等待最終結果後,我就坐在原位上,等著證人們和旁聽席上的新聞記者們陸續離開。
派西和科立波在起身離座時和我用眼神交流著,我相信他們能再次感受到我的無助以及對他們的由衷感激。一個身處絕境的女人,她在許多關鍵時刻向關鍵人物示弱是可以贏得關鍵的勝算的。心腸再硬的男人,有時候也會很享受那種被人需要、被人感念的感覺。何況,我作為柏曲克的遺孀低眉順手來懇求他們的嗬護,大概他們心底裏也會有一絲對於從前的對手的那種不戰而勝的成就感吧。
不管怎麽說,人心裏總有一些柔軟的部分,我用我的柔弱契合了他們想施舍給我的悲憫。
事實上,他們是在不知不覺地成就著我。
杜恩神父和我是最後離開法庭的,當神父開口跟我講話時我才意識到,他是等著有事要跟我交流。
神父告訴我,這幾天以來,若思安娜的情緒一直不太穩定,她沒有按照教會學校為教師們設定的起居時間來作息,也缺席了教師的統一培訓。
我點點頭表示知悉,但我不知道我該怎樣表態才合適。
神父又說:“昨天下午,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來教會說是要找若思安娜,後來向若思安娜通報時,她一聽說來訪者的姓氏後就拒絕了見麵。但是之後她的情緒就非常失控,她一個人跑去琴房裏彈琴,結果大家聽到的卻是她用敲鐵錘一般的重量揮拳砸在鋼琴的琴鍵上,一通轟鳴聲把大家都驚嚇到了。”
我問,“來找若思安娜的年輕人是姓馬修嗎?”
神父點點頭,道:“是的。”
接著,他馬上追問道:“若思安娜和這個馬修之間是有些什麽糾葛嗎?聽起來您似乎清楚這些事情。”
我搖頭,說道:“很抱歉,我並不清楚詳情。隻是我的猜想罷了。作為母親,以前隱約有些本能的直覺,但是今天聽到您說的這麽一件剛發生的事情,我才想到,他們之間,也許確實有些什麽吧······真的很抱歉,神父,我這個母親太不稱職了。”
神父寬厚地笑了笑,說:“像若思安娜這個年紀上,常常會有些叛逆的作為,我們是理解的。這也就是為什麽我不急於落實她從事神職事業的原因,我擔心她是跟家裏鬧了些別扭後的一時衝動。我會給予她時間和耐心,讓她自己想清楚未來的方向。”
“真是跟您添麻煩了,神父。請問,若思安娜昨天那樣敲擊鋼琴,有沒有造成什麽損壞?”我問。
神父搖頭說不太清楚。我馬上表示,明天我會去教會專門拜訪,一是我想向教會學校捐款50英鎊,另外也想去看看若思安娜。
神父回應我說:“感謝您對教會的事業總是這麽慷慨。”我輕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知道,以捐贈的方式來延續柏曲克之前跟教會之間的這種緊密聯係,這些是我應該做的,也是我必須做的,當然,更是我情願做的——為了我的孩子,我心甘情願做一切事情。
終於,在柏曲克去世兩個月後,巴布爾律師通知我,法庭確認,柏曲克·梅恩先生在1865年8月7日訂立的那份遺囑確屬合法有效。
這封法律文書,其實並不是一紙訴訟判決,但它依然作為昆士蘭司法界的一件大事登上了報紙。
在19世紀60年代的英國殖民文化下,一個女人在持續了17年的婚姻後、帶著5個婚生的、未成年的孩子,合法地、依照遺囑來繼承丈夫全部的遺產,居然是轟動一時的新聞——這就是當時女性社會地位的寫照。自然,梅恩家族因此再度成為了市井流言中的焦點話題。(作為高度自治的英國殖民地,澳大利亞的民主改良和男女平等的進程甚至優於英國,1858年時,幾乎全部的澳大利亞男性居民都不分貧富貴賤地取得了選舉權,50年後的1908年,澳大利亞的女性也實現了男女平等的權利。英國本土直到1928年婦女才爭取到了這一權利。所以,身處1865年時的瑪利·梅恩,在丈夫暴斃之後繼承了昆士蘭州最大的家族產業的全部財產,並作為財產所有者拋頭露麵進行各種商業社交活動,這是有違當時的社會風範的。——作者注)
在很多人眼裏,柏曲克臨終前的這份遺囑幾乎是逆經叛道的,當然,也許在他們的理解中,一個逆經叛道的人做出任何逆經叛道的事情,都是可以想象的,正好豐富了他們的談資,讓他們總能在議論梅恩家族的時候找到各種興奮點。可笑的是,在那些人的口水中,他們關注的是柏曲克置辦和擁有的眾多地產,卻沒人提及他還背負著天文數字般的債務;可惡的是,他們一邊幸災樂禍地嘲笑著柏曲克謀財害命終究落得一個中年暴斃的下場,一邊又無限遐想說,他身邊那個叫瑪利的女人其實更狡詐,柏曲克搶來的、掙來的、用性命換來的全部財富,最終居然就輕而易舉地以遺產的名義落到了這個女人的手裏,而且還合理合法!比這種說法更惡毒的是,有人說,柏曲克和瑪利原本就是一對蛇蠍夫妻,柏曲克是殺人劫財,而瑪利是殺夫劫財······
——我需要辯解嗎?
其實我是想的。
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心裏容不下這樣的侮辱。
但是,辯解有用嗎?
所有的辯解,無非就像火上澆油,讓話題越燒越猛;看客越來越興奮之後,也許還會發掘出新的話題。
我所能做的,就像是1864年那個聖誕節前的夏天,看著自己的家園起了火,看著大火燒塌了所有的房子,看著火焰終於燒得累了、盡了興、熄滅了。我隻能等著時光來撲滅這些舌尖上的火種。
柏曲克已經用生命告訴了我,人的一生原來竟是如此短暫;但是,倘若要我如此屈辱地以他人想象的卑鄙的狀態走完我的一生,那麽,每個黑夜都將無比的漫長。
我想,這些都是我們的報應吧。或許,我們之前透支了太多的幸福;或許,那些該來的遲早會來;又或許,如果我不是當事人,我也會不自覺地參與到某些真真假假的討論中、參與到那些義正辭嚴的批判裏······誰知道呢?大家都想把自己放在某種道德的製高點上吧,隻要生逢其時。
事實是,大家都在圍觀的這出大戲裏,我是當事人,因此,我需要把自己貢獻出來被大家點評,不論我是否情同此願。
我已來不及休克,來不及震驚,來不及尋找眾人中是否還有同情的目光,也來不及向人傾訴我的無辜與無助······
我隻是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生活不是用來妥協的,你退縮得越多,壓迫你和壓榨你的就會更多,能讓你喘息的空間就越有限。
我必須承受著,日複一日地被歲月烹煮、被光陰煎熬、被曆史裏那些真實的聲音嘲笑、被黑夜裏那些莫名的噩夢驚擾,這就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之所以活著,因為心底裏還剩下一些不甘和渴望,它們和我的良知一道卑微地蜷縮在角落裏,倔強而堅強地和我的想要的那個未來——不離不棄。
我終於明白,這世間總有人奔波於生活的難,總有人永遠熱血,目光灼灼,看上去無堅不摧——不是因為他們的夢想,而是因為他們別無選擇。
沒有人生來堅硬,那些原先柔軟的肌膚在經年累月的指指戳戳下,終於幻化成了厚厚的殼,起初,它是用來抵擋和防範攻禦的盔甲,終於有一天,它會被磨礪得銳利起來,成為自衛的武器,成為進攻的利刃。
我要保存好我所有的眼淚——等它們有一天奔湧而來,陪我一道去見證未來裏必會出現的一些幸福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