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作者:韋斯理
第十七章
(下)
1861年,我們的朋友柯因神父成為了柯因主教。
成為主教以後的柯因開始籌建布裏斯班最大的羅馬天主教聖斯望大教堂。他租下了柏曲克之前買下的在阿德萊德大街盡頭上的一個宅院。不需要討價還價,柏曲克的出價都是按照市場的行情,而這些金額數目,教會自然出得起。
和我們在皇後大道不斷翻新裝修的居所比起來,柯因主教租的這個宅院就太樸素了。這是一處非常原生態的普通木房子,柏曲克當初買下它隻是看中了它所處的地段有升值前景。從外圍看,抹了青灰的土籬笆牆在手工的木架的支撐下包圍了整個院落。院落裏麵的房子是平頂的原木構造,臥室、餐廳、起居室,都是非常寬敞但又極其簡單的。房梁並不高,窗戶的數量也有限,一個堂堂的主教住在這樣簡陋的宅院裏,貌似很有些清修的味道;但據柯因主教自己說,這房子已經比他之前的住所好很多了,好歹是有個自己獨立的宅院,不用住在教堂裏麵了。
兩年後,教會跟我們協商,從柏曲克手裏買下了這個宅院,作為新建教堂的儲備用地,教會同時還買下了這座房子周圍的一大片閑置土地,直到後來和位於Fortitute Valley的那幢取名為“Dara”的住宅連成一片。這裏陸續建成了羅馬天主教的教會屬地、教會學校以及修道院,一百年後,這裏是澳大利亞神學院ACU的總部基地。當然,所有這些土地在成為神職聖地前的最後一任主人,是柏曲克·梅恩。
1861年,柏曲克的生活好像就是除了買房子、買地,就還是買房子、買地。好像他手裏有花不完的金錢一樣,又好像他手裏的金錢隻有一種用途,那就是用於買房子買地——
他買下了位於Sandgate海沙門鎮上臨海的18英畝土地,相當於73000平方米,在柏曲克去世後,這裏成了我們母子六人的避難所。
他買下了市中心附近、位於Kelvin Grove的大片土地,這裏後來建成了昆士蘭理工大學。
他還在Yerrongpilly買下了140英畝的土地,那是一個將近60萬平方米的大型牧場,將為我們肉鋪的主業提供貨源。
他收購了布裏斯班大飯店、大英帝國飯店和位於Toowong區的皇家驛站(Brisbane Hotel,British Empire and Royal Exchange Hotel in Toowong),把它們租給其他人經營,這些都是布裏斯班當年最高檔的飯店和旅館,而我們因此所獲得的租金回報也非常喜人。
就像我們直營的遍布布裏斯班河岸的連鎖肉鋪都叫“梅恩家的肉鋪”一樣,柏曲克還有一個他自己創立的咖啡館連鎖品牌Café Nationale,這個帶著點歐洲風情的咖啡館的名字,曾經如藍花楹花瓣一般鋪撒在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大街小巷。從皇後大道、愛德華大街、Leichhardt大街、艾伯特大街一路走來,再經過阿德萊德大街、伊麗莎白大街、威廉大街,隻要你聞到了濃濃的咖啡香味,抬眼看看,那家咖啡館的招牌可能就是我們家開的Café Nationale。有些想做些小生意又害怕蝕本的新移民,想盡辦法就想盤下一家類似Café Nationale的這樣的咖啡店。
操持這種生意和地產一同轉讓的事情,我們有最好的談判代表——麥格瓦斯,他幫我們跟買家談價錢的時候從來隻談買賣、不談人情,所以,很短的時間裏,我們的Café Nationale不光是開在布裏斯班主街的核心鬧市地段,在近郊的 Enoggera,Moggil,Breakfast Creek也都生根發芽了。我們賺到了口碑,也形成了規模,重要的是,擁有幾十家咖啡館每天帶來的現金流是非常可觀的。
1861年到1864年,布裏斯班的人口從6051人增長到12551人,人口的增長保證了所有的消費產業都有巨大的發展潛力。
柏曲克說,他的土地和他的店鋪就是他的搖錢樹。
他還說,隻要能賣出個好價錢,房子和店子都是可以賣掉的,然後把賺到的錢再生錢。
柏曲克也說過,當然,要是遇到年成不好、實在扛不住了的情況,賤賣一兩處物業也是可以的。按照柏曲克這樣的說法,我們的財富鼎盛狀態有的是辦法可以持續維係下去。
在柏曲克的這種積極正麵的情緒的渲染下,我幾乎就忘記了我們還有找銀行大筆貸款這件事情。所以,就連當時的我也以為,我們的錢已經多得用不完了,就像大家都能看到的——在整個布裏斯班乃至伊普士維奇地區、屬於我們梅恩家族的土地已經大得數都數不過來了,而人們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從主食的肉類到消遣的咖啡,從禦寒的羊毛到行走的鞋履,從旅行的驛站到時髦的商鋪,處處都折射著梅恩家族的烙印。
陶醉在那樣的好日子裏的時候,我們也未必真正就感受到了什麽叫做幸福。
人們從來不把那些習以為常的生活看作是幸福本身的樣子。人的眼睛總會往上看,心裏總還有更多更大的夢想。一定是有個巨大的改變了,我們要麽是因為改變而覺得幸福突然降臨,要麽是感慨我們曾經的幸福瞬間溜走。所以,幸福感總是突現在跌宕起伏的過程中,而屬於我們的那些平實的小日子,以及在歲月中隱藏得極其深邃的風險和隱患,卻容易被我們忽略掉了。
我是從極度貧苦中走過來的人,所以我會誠惶誠恐地守望著我當下的辰光。我和柏曲克在有一個問題上的看法截然不同,他會笑談著說生活就像賭博、如果有一天把我打回原形大不了我從頭再來;而我,是不敢麵對和不願回到從前的那種饑寒交迫的生活中去的,我寧可原地踏步、不再前行,也不願以後退為代價作為衝刺的動力。但即便是像我這樣一個患得患失的女人,在1861年的境況下,也放鬆了所有的警惕。
——我們還有什麽好擔憂的呢?那時,我真的想不出會有什麽事情能夠把我們這個看似如此穩固的家庭摧毀掉。
人在順境的時候大抵都是這麽來看待人生的吧?就像我曾經在悉尼服務過的威爾先生一家人,他們一定也想不到,看起來無懈可擊的完美人生,怎麽會就在一個酣夢的夜晚被長矛、飛鏢和鐮刀給徹底粉碎?!
對於我所沉迷的這種安穩與幸福,柏曲克其實是不甘心的,就像他的從政野心被挫敗後他並不肯真正認輸一樣。他是一個為了野心、為了得勝,不惜孤身奮戰的人。以前他用的是馬鞭、是他強壯的肌肉和發達的四肢,後來他學會了使用頭腦、使用金錢和輿論。他始終想成為這個社會的主角,成為一個絕對的勝者,而不僅僅隻是一個純粹的商人或者人們口中的有錢人。
對於柏曲克來說,如果不能用市長的頭銜來為自己加冕的話,他依然想證明自己是一位憑借遠見、意誌力而取得巨大成功的人——他想建立他自己的帝國。當他還是一個賣肉的屠夫的時候,他就幻想過要讓自己店裏的東西漂洋過海賣到更遠的地方去;而當他的羊毛、羊皮、羊脂、牛皮果真遂了他的心願被裝上遠行的貨輪後,他的視野又看到了更遠的地方。他曾經買了大量的河岸和海岸邊的土地作為儲備,起初他也有過建設一個碼頭、或者買下一條遠洋貨輪的設想,但當他聽說歐洲和美國已經大量采用速度飛快的火車作為城際交通工具後,柏曲克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鐵路和火車站的建設上。
1861年,柏曲克組建了他自己的昆士蘭蒸汽機公司Queensland Steam Navigation Company(簡稱QSN公司),注資六萬英鎊(1816年,英國通過了《金本位製度法案》,從法律的形式承認了黃金作為貨幣的本位來發行紙幣。1821年,英國正式啟用金本位製,英鎊成為英國的標準貨幣單位,每1英鎊含7.32238克純金,按照現在期貨金大約是385元左右一克;因此,19世紀初、中期的一英鎊相當於現在2800元人民幣。柏曲克在QSN公司中的投資相當於現在的1.7億人民幣,如果換算成實際購買力的話,其相對價值大約會超過人民幣5億元——作者注),聘請了從倫敦來的蒸汽機車專家,又聯合了悉尼最大的遠洋運營商人Raff拉夫先生,一方麵為布裏斯班到悉尼的航運提供常規性的蒸汽機服務,另一方麵也開始著手籌建自主生產蒸汽機火車;同時柏曲克還集合了包括麥格瓦斯在內的昆士蘭州最大的幾個斯誇特們,以各自擁有的土地作為聯合手段,規劃著一條橫貫昆士蘭的鐵路。
如果柏曲克還能多活幾年的話,也許他不光是昆士蘭最大的地主,他還會成為澳洲第一個私營的鐵路運營商,他的QSN蒸汽機公司就有可能像同一時期美國的傳奇大亨科尼利厄斯·範德比爾特那樣,以異於常人的洞察力和執行力,修建一條足以對所有交通形成壟斷優勢的鐵路,在蒸汽機車的轟鳴聲中稱王稱霸。
柏曲克看到了火車發展的輝煌前景,他想把他的商業帝國建造在鐵軌延伸得到的所有地方;遺憾的是,看得懂商業未來的他,卻沒法看到自己的未來。
後來我才知道,那時的我高估了自己對事物的判斷力和對柏曲克的了解,同時,我也低估了柏曲克對未來的各種憂患的預見和防禦能力。他對自己生命長度的悲觀態度一旦和他的野心碰撞出火花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匆匆忙忙地朝前趕,讓野心始終跑在生命的前頭。
後來我才知道,柏曲克在1861年初的那次悉尼之行——就是那次連簡沐石出生都錯過了的出行,其實並不是他所說的跟銀行方麵補辦一些手續。他去悉尼的真正原因是,他要看病。
作為布裏斯班的政商界的名人,柏曲克退出市長競選這事的餘溫還未褪去,他在布裏斯班的一言一行都在公眾的注視和對手們的監視下。所以,他想看病,想找個名醫來醫治他身體的那些不同尋常的怪病,他就必須遠離人們的目光和口水,找個隱秘的地方、以及一位高明的醫師。作為澳大利亞最大城市、距離布裏斯班一千多公裏的悉尼,從商業金融到教育醫療都比布裏斯班要領先許多,所以,那裏是柏曲克的最佳選擇。
柏曲克答應過我的,如果他覺得他的身體有問題,他一定會去看醫生。
他答應過我的,他會比任何其他人都更在意他的身體和健康。
他答應過我的,他要照顧我、保護我、陪伴我走完一生。
——他在努力地踐行著他對這個家庭的承諾,隻是,他沒有及時讓我知道。
從1860年到1861年,一年不到的時間裏,柏曲克重度昏迷過兩次。當他醒來的時候他就是嘻嘻哈哈地跟我說,沒事沒事的。昏迷前沒有任何病兆,醒來後他又全然一派精力充沛的樣子。看他忙忙碌碌地還在張羅著更宏大的商業計劃,我也以為他真的沒事。他才36歲,他能有什麽事呢?況且,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多年,我習慣了他的身體與眾不同,習慣了他背地裏還有嗜血的癖好,習慣了他的溫文爾雅與狂躁激憤,當我習慣了這一切的一切之後,把一些其實是屬於病兆的跡象都忽視了。
但是,柏曲克自己知道。
他知道他身體裏的秘密。也許他就是這樣一個習慣於製造秘密的人。
所以,他把他的悉尼之行,變成了他的一個新的秘密。
對於你的失去,作為一名母親我深感悲傷和同情。你的親人會永存於你的作品和所有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