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作者:韋斯理 韋敏
第二十六章
出場人物:柯因主教 杜恩神父和派西先生
主題:奇異的恩典
(上)
和若思安娜的對話是難於啟齒的。
麵對這個敏感而又脆弱的女孩子,我的心裏滿是愧疚。作為母親,我給予她的愛並沒有為她遮擋住來自外界和家庭裏的種種傷害。她快16歲了,有漂亮的容顏和姣好的身材,她也曾經很乖巧地聽從我們的安排學鋼琴、學歌舞、學舞台劇表演、學法語;以她的外表和才華,生活理應為她舒展開一幅靚麗的畫卷,她本應繼續無憂無慮地做著她的淑女夢,直至有一天嫁給一位她心愛的紳士。但是,當她心智日漸成熟時,她所麵對的未來中沒有鮮花和微笑,沒有讚賞與擁抱,有的隻是眾口一詞說她是一個殺人凶手的女兒,更重要的是,她無法說服自己去糾正或者忘卻這種流言的殘忍——因為,她親身領教到了她父親的殘暴。一個可以把馬鞭抽在自己女兒臉上的男人,還有什麽罪惡不能實施?!
“媽媽,我下定決心了。我願意把自己交給神,終生侍奉神。”
因為奔喪才從修道院的臨時宿舍裏回到家來的若思安娜果決地這樣告訴我。
柏曲克的整個葬禮中,她沉默地像尊雕塑,沒有悲喜,沒有言語。她站在那裏,似乎僅僅隻是因為以她之名,她需要出現在那個位置上。
現在,柏曲克歸於塵土之中,若思安娜也想回到她之前的棲息之所。
“孩子,我知道是什麽促成你做出這樣的決定。但是,我是你的媽媽,我還是想把你留下來,留在我的身邊,留在這個家裏······你應該知道,你是這個家裏的第一個孩子,你的到來是我們這個家庭裏最大的喜悅。在你小的時候,我們都喊你小玫瑰,因為你像玫瑰一樣美麗動人,我們對你的感情就像玫瑰的花語一樣飽含了愛與希望。”我說。
“我不會留在這個房子裏的,這裏沒有任何讓我值得去留戀的東西。每一處角落、每一件陳設、每一絲空氣裏,都是他的影子。”若思安娜堅決地說道。
在若思安娜的話語裏,她是連“父親”這個詞語都不想去碰的。說到柏曲克的時候,她很決絕地用一個“他”字來代替。
看到她這樣的堅定,我能感受到她的痛苦,但我還是想做些努力和爭取,說服她留下來。
我說,“孩子,媽媽答應你,你不喜歡這個房子,那我們就不住在這裏了,好嗎?我們這個家的意義並不是指的哪一幢房子——家人團聚在一起的地方那才叫家······你說你不留戀這裏,其實我也一樣。媽媽帶著你和弟弟妹妹們一起搬走,離開這個房子,我們搬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住,還是一家子人團團圓圓地在一起,好嗎?媽媽已經失去爸爸了,媽媽不想失去你,可以嗎?”
“媽媽,其實您比我更清楚,那個已經死去的人為這個家庭帶來了什麽。您以為我們搬走了就能擺脫掉他的陰影了嗎?您以為把他的身體埋葬了就也埋葬了他犯下的所有罪惡嗎?”若思安娜的話語冷若冰霜。
“我的寶貝兒,不管你怎麽看待你的父親,你都無法割斷你和他之間的血緣和親情,他是愛你的,這一點其實你很清楚。求你能不能原諒他呢?······他是個病人啊。就在他發病的那一天早上,他還在跟我商量著一起去教會接你回家。寶貝兒,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能在家裏最艱難的這些日子裏回來,陪著我,一起為你父親送行······我知道,過去那些記憶對你的傷害有多深,今天你站在這裏時付出的勇氣就會有多大。媽媽是懂得的······”
在我懇求若思安娜的話還沒說完時,她就打斷了我:“您說他是我的家人,您說他愛我,可是您知道嗎,如果我可以選擇,我寧可永遠不降生在這個世界、也不願意成為他的女兒!······”
“你的父親他不是一個罪人,真的,孩子。你不覺得他是個病人嗎?”在若思安娜麵前,我繼續為柏曲克申辯道。
“不,我不這麽看······他就是個罪人,也是個瘋子,媽媽,這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若思安娜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冷漠得有些嚇人。“讓我留在他的那些陰影中,整天麵對的都是關於他的那些瘋狂的回憶,遲早有一天,我也會像他一樣瘋掉的······媽媽,您就送我走吧,送我到神的身邊去,在那裏,興許我能活得安靜和純粹些。”
“若思安娜,我希望你再慎重地想想,好嗎?我的寶貝女兒,媽媽舍不得你啊!”
“媽媽,我沒有權利選擇我應該有一個什麽樣的父親和母親,但是,我可以選擇我應該有一個怎樣的未來······我想,我來到這個世界,也許就是為了替你們去贖罪的······真的,媽媽,我就是這麽想的。”
聽到若思安娜含淚哽咽著說出的這一番話,我無語凝噎。這個充滿靈性和悟性的孩子,在她16歲上的年紀,經曆和麵對了這樣沉重的打擊。她選擇離開我們,並不是為了逃避,而是為了贖罪,這是怎樣讓人揪心的懂事和無奈啊?!
我不再堅持,安排馬夫備好車馬,然後,默默地幫她整理她的行李。
若思安娜隻裝了幾件很簡單的衣物後就蓋上了行李箱。看著她,我忽然想到了自己16歲的時候,也是一個小小的行李箱、也是在媽媽的守望下合上了箱蓋、也是從此之後離開家園,去一個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當年的我和今天的若思安娜有著一樣的茫然吧,我們的行囊裏都裝著一個家族的故事——隻是,當年我的那個故事,清貧簡單得像條涓涓細流,而今,若思安娜背負的故事,卻是厚重渾濁得如泥濘沼澤。
準備起身時,若思安娜突然問我:“媽媽,你十幾歲的時候喜歡過什麽人嗎?”
我一愣,這個問題讓我毫無防備。我本能地迅速地回應她道,“沒有。”
當我的語言比頭腦來得更快的時候,我為自己爭取到了思考的時間。
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喜歡過什麽人嗎?——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樣的問題。但我知道我的答案。
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我當然有過喜歡的人——他圓圓的臉、淺淺的笑,他用好聽的聲音來講述著他詩一般的夢想;我至今都能記得他在教堂的彩色玻璃光的照耀下有著純淨而迷人的剪影,那時候,他和我一樣的年輕。
那個人是我曾經的一個夢吧,是朵永遠也不會凋零的花——雖然,從一開始的時候我就知道會有怎樣的結局。
和少女的情懷同時湧上心頭的,是母親的直覺。在我立刻給予了若思安娜一個否定的答案後,馬上警覺地追問她道:“你怎麽會想到問這個問題?你是想告訴我什麽嗎?”
若思安娜搖搖頭說,沒有啊。
我看出來她的這種否定和我剛才的回答一樣言不由衷。“告訴我吧,孩子。我是你的媽媽,任何時候,我都會幫你的······”
“你幫不了我,媽媽。我知道的。”若思安娜再次搖了搖頭。她的潛台詞一定指的是她的父親給她的那一記馬鞭,還有當時在場的我的不作為。
我問她說,“真的是馬修的兒子嗎?”
我當然記得柏曲克為什麽會暴怒地抽起馬鞭來,也當然記得那個讓我們家提起來就覺得惡心人的一家子。那天,如果不是若思安娜突然把話題扯到馬修的兒子身上,她和柏曲克的關係不至於惡化到如此不可修複的地步。難道在若思安娜的心房裏,真的住進了那個屬於馬修家族的名字?
若思安娜不說話。
沉默也是一種回答。她不否定便是承認。
我很想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故事,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有些什麽樣的過程,彼此有沒有說過一些承諾······那些年少的、莫名的、隱秘的、不知所以的片段,終究會成為我們一生中揮之不去的刹那芳華,如果可以與信任的人去分享,無異於是再品味一次那些美好的感覺,仿佛那些快樂是可以在生命裏被拿來複製一樣。我是從那個年紀裏走過來的,這樣的感受,我懂;但是,我什麽也沒有問。
這些問題和我想跟若思安娜說出的每一句話一樣都是難於啟齒的。在她遭遇到馬鞭的那一刻我沒有挺身而出,從此我便失去了和她成為同盟的可能,也失去了本應保護和照顧她的機會。但她真的是我的女兒啊,在十幾歲的年紀上為了一個家族的未來而將自己放逐,在十幾歲的年紀上喜歡上一段明知會無疾而終的感情。她是我的女兒,她的生命裏不僅複製了我的基因,竟也如此驚人地複製了我的命運······
我走到若思安娜的身邊,抱緊她,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要是真的喜歡,就朝前走吧······媽媽會祝福你的。”
若思安娜回報我的是更加緊密的擁抱,她喃喃地說道:“沒有結果的花,開了就是痛苦。媽媽,我懂······”
“可是······”我還想說些什麽,但是已經詞窮。
和若思安娜相擁,我感受到了來自她身體的溫度,還有心底裏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