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作者:韋斯理 韋敏
第二十八章
(中)
傍晚時分,等訪客們全都散盡,我再帶著孩子們回到家中。
昆士蘭的八月的夜晚是異常寒冷的,孩子們在臨睡前都圍坐在客廳裏的壁爐邊取暖。映著壁爐裏跳躍的火光,我跟孩子們宣布了我對未來的安排——
“再過兩天,我們就要搬家了,搬到一個新的地方去住。那裏和我們現在有很多的不一樣。以後就是媽媽和寶貝兒們住在一起了,家裏以後就沒有傭人和保姆了,所有的事情我們都要自己來做。”
“真好,那也沒有奶媽來管我們了。”艾美麗稚氣地憧憬道。
“以後就是媽媽來管你們,媽媽可比奶媽要嚴格得多啊!”我說。
“那我們怎麽把這個家都搬過去呢?”艾美麗又問道。
“我們搬家不是把這個房子整棟搬走,那裏也是有房子的,我們就是把自己最需要用的東西帶上,然後,我們住在新房子裏。”
“新房子真的是嶄新的嗎?”簡沐石追問道。
“新房子會給你們一種全新的感覺。”我有些狡辯地回答道。
“那我們搬到新家後就可以重新開始上學了嗎?”威廉問。
我點點頭,回答說:“等我們安定下來,媽媽就給你們聯係新學校。”
“新家在哪裏?”艾薩克問。
“海沙門。那裏是爸爸以前買的一幢房子。”我簡單地回應著。
“爸爸以前就準備著要讓我們搬家嗎?”艾美麗再次饒舌地問道。
“爸爸以前告訴過媽媽,隻要有媽媽、有你們這些寶貝兒們在的地方,那裏就是我們的家。”我說。
“那姐姐呢?若思安娜也會一起搬過去嗎?”艾美麗的小腦袋瓜裏想的事情可真多,她問到了一個又一個讓我難於麵對的話題。
我隻好敷衍著回答她說:“你們的姐姐若思安娜現在住在教會的寄宿學校裏,姐姐長大了,把教會那裏當做是她的家。”
“那以後等我們長大了,我們也會有自己的家嗎?”艾美麗順著我的邏輯問我。
“也許吧。”我無奈地說。
我無法想象,如果沒有我的庇護,這些孩子們將如何成長;我更無法想象,在外麵那個眾口鑠金、惡言可以殺人的世道中,他們各自組建的新家會是這樣。柏曲克活著的時候總告訴我說,在你找不到答案時,就先應承下來,因為,如果你連做出肯定回答的勇氣都沒有,你如何具備實現它們的力量呢?可是,如果我明知道我的肯定回答就是在說謊,難道我還要繼續扮演下去嗎?為了避免伸發出更多難堪的提問,我主動轉換了話題。
我跟孩子們布置了各自的任務:“我知道你們都很向往著我們的新家,我也想看看你們在搬家這件事情上誰的表現最好。現在,給你們每個人兩個大箱子,你們把你們自己最想帶走的東西裝進去。我想看看,誰能完成得又快又好。”
“包括書嗎?”艾薩克問。
我點頭。
“包括玩具嗎?”簡沐石問。
我還是很肯定地點著頭。
“包括衣服和裙子嗎?”艾美麗問。
我說,是啊,當然包括。
艾美麗突然哭了起來,說:“媽媽,我一個人清理不了那麽多的東西啊······衣服,裙子,玩具······我不會啊,媽媽······”
我把艾美麗摟進懷裏,親親她的額頭,跟她說:“不哭不哭,我的寶貝兒,有媽媽在,媽媽會幫你······”
我順勢把簡沐石也拉進懷裏,左右各摟住一個,接著說道:“知道你們兩個是小寶貝兒,別怕,媽媽會幫你們來整理的,你們最喜歡的東西,媽媽都會幫你們裝進箱子裏帶到新家裏去······”
“爸爸是已經在新家裏等著我們了嗎?”簡沐石仰頭凝望著我,問道。
在他的這個年紀,他還不懂得死亡意味著什麽。他見過和他一起吃飯說話嬉笑的父親、也見過病榻上彌留之際的父親;他見過停止呼吸但仍安睡在臥室裏的柏曲克、也見過教堂裏棺木中的被鮮花簇擁的柏曲克;不知道哪個場景會是他記憶中永恒的父親的模樣,但是,現在在他的心裏,他還不明白他的父親再也不可能回來。
“爸爸在跟我們捉迷藏呢,他要我看我們每個人是不是都很乖、很聽話、很懂事、很健康,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做得很好的話,他會突然把他自己變出來,給我們一個驚喜。”看似答非所問,實際上這是我能給予孩子們的最好的回答。
——我想念他們的父親,比世界上任何的思念都更加深厚;我盼望和柏曲克的重逢,比世界上任何的渴望都更加強烈。每一絲想念、每一寸渴望,隻要被觸及,就會讓我淚流滿麵。但是,當我在冬日的火爐邊嗬護著四個比我更無助的孩子們的時候,我要給他們呈現出綻放的笑顏,因為那代表著可以守護他們的力量;我要給他們許下美好的願望,因為那是我帶領他們來到這個世界的初衷。
那些無望的憂傷而導致的眼淚,以及邪惡的詛咒帶給我的悲慟,是要讓我成為他們與世隔絕的屏障。
我忽然想到了許多年前愛爾蘭的那個冬夜,好像也是這樣的寒冷吧,那時,我的父親剛剛去世,母親把我們幾個孩子召集在一起。那時候的我,有一種很茫然的感覺,記得當時我母親說——現在就剩我們了——言語很簡單也很平淡;記得當時我看著我的母親,並沒有看到她的眼淚,那時我甚至覺得,也許死亡不是一件特別讓人傷心的事情吧——看,母親都沒有為父親而哭。時至今日,我站在了我母親當年的角色上,終於悟出了她的情懷和她那不可泄露的苦痛。她知道,沒有人是她可以依靠的了,因為那個她以為她能依靠一生的男人,已經永遠地離開了。
如果說生命是一種輪回的話,命運是不是也不停地在重複?
無論我是為人女或者為人母,無論是在愛爾蘭還是澳大利亞,我都困頓於這樣凜冽的冬夜,任命運戲弄,看前程未卜。
當年,母親選擇了送我遠征,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如今,我選擇了帶著孩子們一起逃遁,不是我比我的母親更有責任心,隻是因為,我已經失去了賽琳娜,可能還會失去若思安娜,剩下的這四個孩子,我不能讓他們有任何閃失了!
當我說完“預備——起!”的口令後讓孩子們迅速趕到自己的臥室裏開始收拾,然後,我一個人留在客廳裏。
站在即將告別的這個皇後大道的家裏環視四周,偌大的建築,從樓上到樓下,幾乎每一件用品都是富麗堂皇、流光溢彩的,它們都是科立波精挑細選的,除了那幅畫——那一年的聖誕節,柏曲克送給我的、他專門請人定製的一幅油畫作品《瑪利的藍花楹》——所以,我要帶走它。
這是我從這所房子裏唯一必須要帶走的一件東西,這幅畫裏,裝滿了我對我的婚姻的所有美好記憶,或許,這是我經曆的怪誕生活中的唯一的真實與信任,她昭示了我的靈魂。
把我們的居家陳設物件進行拍賣的當天,我已經帶著孩子們搬到了海沙門的小木屋裏了。
當人們在皇後大道那幢名副其實的豪宅裏比價競拍時,我正領著孩子們自己動手、用工具修理著屋子裏破損的門鎖、抽屜扶手和木柵欄。
孩子們新鮮勁上來的時候嘰嘰喳喳地把木工工具當做是玩具,過一陣子後就覺得枯燥乏味了,他們扔下錘子鏟子,跳著腳在空蕩蕩的院子裏奔跑嬉戲,我則繼續在歪斜的木樁上敲敲打打。
這種場景又讓我懷想起許多年前在愛爾蘭的時候,父親也是這麽帶著我們在自家的院子裏修修補補;那時,我羨慕父親有一雙長滿老繭的手,快樂地把家務當成一種遊戲,把厚繭當成一種榮耀,那一天,我仿佛在我的童年裏待了一個下午,把差點忘記的場景和輪廓都找了回來。
那一天,隔著幾十公裏的塵囂風沙,一邊是拍賣師高昂的呼叫和重重的落槌聲,一邊是一個家庭婦女跟她的孩子們的呢喃以及斷斷續續敲打木樁的聲響——這就是我的生活,舉重若輕,從頭來過。
在對未來完全無知的境遇下,我挑選了海沙門這個偏僻的去處,獨自帶著所有的回憶留在了這裏。心裏還是裝滿了很多的愛,隻是再也無法傾訴和表達。我知道這種愛意味著什麽,知道這份愛指向誰,知道如何去愛,隻是不知道我還可以愛多久。我想,她的長度會等同於我生命的長度吧,但是,生命的終點在哪裏呢?
我們位於皇後大道的住所在拍賣結束後,變得徹底的空空如也。那些跟隨我們十幾年的仆人們也帶著自己的包被和我支付的津貼啟程去了新的人家。我事先跟律師巴布爾交代好了,那天拍賣的全部收入都用來支付傭人們的薪水和遣散費。我知道他們生存的不易,也希望他們在梅恩家的所有經曆都是愉悅的,好聚好散,這是我能為他們做的最後的事情。
柏曲克和我曾經的家園——這座堅如磐石的建築在火災之後的其它的殘垣斷壁中孤零零地矗立著。它確實已不再適合作為一個家庭的居所了。
聽從了安妮的建議,我決定配合這條街在火災之後的整體複建的規劃,把這幢樓下是梅恩家的肉鋪、樓上是我們臥室和起居空間的大房子改建成一家豪華的旅館,充分利用起這裏無以倫比的商業地段優勢和旺盛人氣。這裏幾年後建成完工的大英帝國飯店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布裏斯班的新地標。
在我最後一次巡視我們在皇後大道上的這個家園時,院子裏的藍花楹又迎來了花季。雖然一年前的那次大火把它的樹幹燒得斑駁焦黑,但它終於還是活了下來,有些扭曲的殘枝傲然地迎著陽光繼續著它原先的茁壯,然後,藍藍紫紫的那些絢爛就仿佛在一陣風的吹拂下灑遍了每一瓣的花蕾。它還有些清幽幽的香味,寂寞地縈繞在已然完全凋敝的庭院中,仿若它曾經的主人在另一個世界裏用他的方式來傳達著戀戀不舍的流連。
我在花樹下站了許久,風吹過的聲音裏似乎還有那首關於藍花楹的童謠的餘音,恍惚又記起了許多個和藍花楹相關的場景、對話,原來記憶是烙印在那些熟悉的色彩和味道裏的,當你置身於曾經為之驚豔的那片藍紫色的花海中、撫摸到那片來去無蹤但沁人心脾的幽香時,你記憶裏的那些人和事就回來了,陪著你,氤氳在熟悉的所有過往裏。
我有多麽舍不得離開這個家園,沒有人能夠懂得。
我在庭院裏這棵由柏曲克親手種下的藍花楹大樹下呆立了到底有多久,我也不記得了。
麵對著這棵樹,就好像對麵站著的就是柏曲克。
我想問他,我們到底是誰想離開誰?
我想跟他說,這一次我們分別,大概就不太容易再見了吧,等暮色過後,我要離開,蒼穹裏溫柔的晚霞和庭院中溫軟的花瓣會為我們見證,在夕陽餘暉灑下的每一寸土地上、在藍花楹遍地綻放的每一絲空氣中,我都會想到你。你把一切的美好與肮髒都留給了我,我不怪你。隻是,當我們再見之前,所有我的驚心動魄——這個世界是一無所知的,當我赴湯蹈火時——天地已然寂靜無聲,我將一個人戰鬥於沙場,我是恐懼的。
柏曲克,你的欲望造就了我的孤獨。
我知道,在海沙門的小木屋裏還有孩子們等我回去為他們的晚餐而升起炊煙,於是,我完成了此行的最後一件事——摘下一樓門口那塊刻著“梅恩家的肉鋪”的牌匾,帶著它坐上了馬車。
麥格駕著馬車一直等候在屋外的大街上。他幫我一同摘下牌匾時,讓我又懷念起許多年前他跟柏曲克一起掛上這塊牌匾時的場景。他們的插科打諢,他們的歡聲笑語,他們在陽光下的剪影,還有他們寄托在這塊牌匾上的夢想······一切都曆曆在目——還有,街道如昨,車流如織,飛揚的塵土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的生活,但是,這塊牌匾的主人,已經長眠於地下。
回憶真是一件難得的寶貝。她的動人之處大概就在於可以重新選擇,可以把不同時空下的一些本無關聯的往事重新以一種新的命題組合起來,於是,我們好像獲得了全新的過去,又透過那些過去的故事,看到了我們的未來。
是的,就像這塊牌匾所昭示的那些故事和未來一樣——我要把這塊陪伴著我們起起伏伏的牌匾重新懸掛起來,就在我們海沙門的小木屋的大門口。它承載著梅恩家族所有的故事,如同我們的圖騰。
我要在這塊招牌底下重新開一間小的肉鋪,就像柏曲克和我剛結婚那會兒一樣——在小小的鋪子裏忙碌著營生,以此來養活我和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