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作者:韋斯理
第八章
(下)
還是接著說我看得到和看得懂的關於柏曲克做生意掙錢的事情吧。
柏曲克和麥格瓦斯這對好哥們兒,在不知天高地厚地大肆購買土地後每天日子過得惶恐不安,架也打過了,誓言也表達了,但是,打架和發誓都不能解決他們的根本問題——他們迫切需要的是度過難關的好辦法。
於是,針對著他們最困擾的勞動力缺乏的麻煩,他們開始討論去購買一些價值高、流轉快、對勞動力人工要求少的土地。
這些都是麥格的提議,他說最好去買一些鬧市區的房產和商鋪,這些地段上,總是有買賣人要租去做生意的,收取這樣的租金比在幾百公頃上找到能養幾千隻羊的佃戶,還是要容易得多。而且,買了這樣的房產,等到哪天想轉手,也是非常容易找到下家的。
回想起來,這兩個年輕人真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他們在麵對困難的時候,最後選擇的解決辦法不是守株待兔、而是繼續進攻。
柏曲克和麥格也保持著讓人驚歎的默契和勇氣,他們一起選擇了這種打法後,也不數數自己口袋裏還有幾顆子彈,就又勇往直前地殺出去了。
19世紀中期的布裏斯班,沿著一條貫穿全城的布裏斯班河慢慢建設著。剛開始,英國殖民者把原生的土著部落趕到了河的南岸,於是,北岸被有序地以所謂文明人的方式集中開發起來。殖民者和土著人隔河相望,相安無事。
柏曲克和麥格確定了新的囤地戰略,要從郊區轉移到城鎮,於是,他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北岸的土地上。
就在這條蜿蜒流淌的布裏斯班河周圍,有許多星羅棋布的溪流和湖泊,這些流域的堤岸邊,多多少少已經有了被人類雕琢過的痕跡——開一條羊腸小道、引一路小小的斜坡,等你順著這些坡道爬上去,便是置身於被參天大樹覆蓋住的大片綠色丘陵。從腳下的荊棘抬頭仰視,看陽光從樹縫間想方設法地想鑽出來,你會覺得仿佛到了一個依山傍水又與世隔絕的仙境。
柏曲克說那是他最喜歡看到的風景。他在1850年出手購買了摩頓灣的1700英畝良田後,他和麥格幾乎走遍了北岸的每一寸水岸坡地。他喜歡皇後大道的熱鬧,也喜歡都市叢林的寧靜;他心儀那些人流如織的旺鋪街區,也傾心於一些正在開化著的新興社區。
柏曲克就像是身後的馬車裏裝滿了金子一樣底氣十足,隻要殖民政府宣布哪一片街區可以開放購買,他就趕著馬車奔到了那裏。
1851年開始,柏曲克開始購買布裏斯班河北岸支流沿岸的皇後大道、瑪格麗特大道的土地和鋪麵,很快他就發展到順流而下直到米爾頓區的坡地良田。他沿著布裏斯班河的流向一小片一小片地從不同的斯誇特們手裏購買著零散的土地,然後,他就像下棋布子一樣,慢慢地把這些地塊連成了一整片。
他花了差不多兩年左右的時間尋找、收購和整合,突然有一天,我驚喜地發現:當我置身在Breakfast Creek布拉克溪流的岸邊,視野所見的幾乎全部疆域,都是梅恩家族的土地。
1852年1月14日,當我們的長子Isaac艾薩克迎著盛夏的熱風出生時,柏曲克已經成為布裏斯班地產界的名人了。他在地產投資上的以點代麵最後連成一整片的章法,讓很多斯誇特們又羨又惱。他們不願意承認柏曲克的眼光和手段,但是他們又常常會背地裏打探著柏曲克下一步會有什麽新的動作。而我的柏曲克呢,平時,他還是會穿著他的羊皮緊身小馬甲在肉鋪裏的案板上揮刀剔骨,但是,當他從肉鋪裏走出去的時候,一定是個標準的英倫紳士的模樣——西裝革履領結、禮帽手杖懷表,一應俱全。
艾薩克的洗禮是由柯因神父親自主持的。他說他很樂於擔當我們孩子的教父,他還給艾薩克取了個小名叫“小牛頓”。
柏曲克和我都沒受過正式的教育,所以在給孩子們取名的問題上,就按照愛爾蘭人的風俗——沿用家族中的長輩們的名字。長女若思安娜的名字來源於柏曲克的母親,艾薩克的名字來自柏曲克的父親。
當柯因聽說我們剛出生的這個小男生名叫艾薩克的時候,他告訴我們,英國最偉大的自然科學家和哲學家叫做Isaac Newton艾薩克·牛頓爵士,既然我們給孩子取名叫艾薩克了,就讓他沾點這個名字的榮耀吧,希望他能像牛頓爵士那樣,成為另一個叫艾薩克的偉人。
柏曲克和我聽了當然連聲稱道,一個普通的名字能有這樣的內涵,確實是表達了我們對這個小生命的到來想說卻無從說出口的熱望。
現在整個布裏斯班的人們都知道,柯因神父是我們家最好的朋友,而梅恩家族是教區裏各項活動最積極的讚助方。就像幾年前我和柏曲克結婚時大家覺得一個家傭嫁給一名屠夫是門當戶對一樣,現在大家看柏曲克和柯因之間的交情,是這個城市裏的新貴與神父的情誼,是名流間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了。
柏曲克跟柯因之間的交道很多,有時候是為了新來的愛爾蘭移民安置的密談,有時候是為了教區活動的募捐籌款,有時候則是布裏斯班名流聚會上的擦肩而過······好像我能主動去找柯因的唯一理由就是請他幫忙給遠在愛爾蘭的母親寫家書,現在,我的母親每天和我朝夕相處,這個唯一可以堂而皇之和柯因獨處的理由不複存在了,那麽,我就靜靜地站在一邊,看這兩個男人成為越走越近、成為密友。
我們家的“小牛頓”艾薩克出生的那天,柯因神父派人過來找柏曲克,說是有事要商量。
柏曲克趕過去以後得知,我們生活的這個小城鎮打算建立第一所公立學校,但是殖民政府從新南威爾士那邊劃撥過來的資金有限,柯因神父作為這件事情的牽頭人希望得到柏曲克的資助。
柏曲克毫不遲疑地就答應捐款 50英鎊。
那天晚上,柏曲克離開柯因神父那裏回到家時已是深夜,剛經曆完分娩之痛後無比疲憊的我已經睡著了。
為了讓我睡個好覺,外婆瑪利把剛出生的艾薩克接管了。
記得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猛然聽到孩子的哭聲,緊接著我就又聽到柏曲克那熟悉的聲音在輕輕地哼著我最熟悉的旋律——
那是《奇異恩典》的旋律,那麽婉轉悠揚,那麽悅耳動聽······
《奇異恩典》,艾薩克來到這個世上的第一個夜晚聽到的他父親給他演唱的搖籃曲——
“神之恩典,教我敬畏。
使我心靈更釋然。
歸信伊始,即蒙恩惠。
如何能夠不稱頌?
曆盡艱險,飽受磨難。
我今安然得度過,蒙此恩典,賜我平安。
引我終究歸家園······”
柏曲克告訴我,在艾薩克出生這天他決定為布裏斯班的第一所公立學校來捐款,是有特別隆重的紀念意義的。他希望生活在摩頓灣的所有的孩子包括我們的小玫瑰和艾薩克在內,都能得到很好的學校教育,所以我們責無旁貸。他還說那天他之所以把《奇異恩典》這首聖歌當搖籃曲唱給小艾薩克來聽的原因就是,當時他滿腦子裏縈繞的就是這個旋律,如同天籟之音。
我想,也許是在柯因神父的不斷影響下,柏曲克開始變得純粹和博愛,我相信柯因神父有這樣的感召力。
日子越往後走,生意越做越大,柏曲克的心裏一定有個位置是屬於上帝的,因為我猜想,這一切都是上帝帶給我們家的奇異恩典。
在柏曲克的慷慨捐資後,通過柯因神父的上報和推薦,柏曲克被新南威爾士殖民自治政府正式認命為摩頓灣這個小鎮新成立的教育理事會的第一任主席。
我們知道有些人對此是不屑的,一個沒念過一天書的屠戶成為一個新興城鎮教育事業的掌門人,聽起來就像是一則荒誕的笑話;但是,一個渴望讀書和學習、重視教育並願意資助政府興建學校的屠夫,比起那些受過良好教育但吝嗇摳門的所謂上流社會的人們,是不是更適合來承擔起這份責任和使命呢?
有一天我在教堂做禮拜的時候,遇到了老朋友馬修太太。
不知道馬修太太是不是能感受到我在內心裏對她的排斥和抗拒,但是,表麵上,我們還是熱切地寒暄著。
馬修太太有些誇張地讚許我們說:“恭喜你們啊,柏曲克真是發達了啊,你們家柏曲克不僅是摩頓灣愛爾蘭老鄉裏名氣最大的有錢人,居然還是坐上了教育理事會頭把交椅的大人物了,真是了不起啊。”
我還是老樣子,搖搖頭,輕笑一下回應道:“哪裏有你說的那麽好啊,都是你們大家的抬舉罷了······”
馬修太太接著說:“說實話,我還真是挺佩服你們家柏曲克的,一個屠夫,為了躋身上流社會,還真是舍得花本錢啊······哎呦!50英鎊啊,這得要你們賣多少豬肉牛肉才賺得回來啊?!”
從馬修太太嘴裏說出來的話總是這麽的樸實和不討人喜歡。我在心裏說服著我自己,千萬別跟她去生氣,她不過就是把她心底裏的那些看法直說了出來,不虛偽、不做作,其實也不是一個很難打交道的女人啊。——這麽想著,我也找到了對付她的說辭。
我回答她說:“是啊,你們家也是當過屠夫的,知道當個屠夫不容易。我們把一點點殺豬宰羊賺的辛苦錢攢起來捐了去蓋學校,你應該最知道這裏麵裝了怎樣的誠意。”
馬修太太一時語塞,停頓了一下,王顧左右而言他地說道:“瑪利,我也挺佩服你的,柏曲克這麽大手大腳地花錢去做一些沒有回報的事情,你居然還這麽支持他。換了是我,我是不會答應的。”
我反問了一句“是嗎”,給我們的對話畫上了句號。
麵對人們眼裏的偏見,我不用跟任何人辯論或者反駁,時間會在流沙中蕩滌出真正的金子。
從柏曲克到我再到我們的孩子,我們在一個世紀的時間裏對教育進行的捐贈,足以藐視所有的輕慢與猜忌。
記得在我們的第一個孩子若思安娜出生前柏曲克曾說過,他想讓孩子們受到最好的教育。後來,我讀懂了他的心意——那是一個沒受過教育的人,一生都懷揣著的上學讀書的夢想。
幾年後,作為布裏斯班第一任市長候選人的柏曲克主動辭去了教育理事會主席的職位,同時,他通過柯因神父、向已經破土在建的這所布裏斯班公立學校再次捐款100英鎊。
柏曲克就是這樣一個帶著執念而特立獨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