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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捧起你的臉》 第一章:哥哥弟弟(4)

(2016-03-12 03:29:41) 下一個

母親去世整整三個月,同躍還佩戴黑袖套。父親幾次暗示他摘掉,同躍固執不依。同躍理解父親的擔憂,不僅僅是母子情深,更擔心他為當年母親受傷致殘悔恨自責,不能解脫。

同躍執意帶黑袖套還有一個原因,不願意與別人笑鬧。他幾乎每年夏天回村參加雙搶勞動,小時候父親逼他參加勞動,長大了主要為報答村裏對他父親的仁慈寬大,在一定程度上是代替有病的父親勞動。同躍與村裏農民半生半熟,社員們特別喜歡與這位害羞俊男開兩性話題的玩笑。同躍現在尤其沒有這種心境,隻想埋頭勞動。

早上同躍走進父親房間,將一碗煎好的中藥放在床頭櫃前。坐在床上的肖福通不停地咳嗽,費力咳出一口膿痰,吐進床邊的痰盂,然後用力呼吸。

“同躍,媽都走了三個月了...... ”

“爸,我出工去了。” 同躍裝憨,轉身要走。

“還記得你對媽說的話嗎?” 父親費力提高嗓門,有點顫抖的聲音中分明含著不安、不快。

同躍止住腳步, 他當然記得。

母親宋芷瑤截癱後經常發作尿路感染,每一次都遵醫囑大量飲水,衝刷尿路細菌,配合抗生素治療,闖過險關。然而反複腎盂腎炎損害了腎功能,不全的腎功能不允許患者大量喝水。宋芷瑤深切地感受到兒子失戀的痛苦,憂心忡忡。再次發作急性腎盂腎炎,加上腎功不全、丈夫肺病惡化和對兒子的擔憂,宋芷瑤知道自己病入膏肓,辭世日子不遠。彌留之際,她望著兒子想說點什麽,卻沒有氣力。

“媽,你就安心養病吧。我已經長大,身強力壯,什麽苦、什麽難我都不怕。”這是同躍對媽媽說的最後一番話。

同躍自尊心強,從小到大,父親不斷成功地使用激將法。想起與媽媽最後的訣別,同躍的眼圈紅了。他稍加遲疑,緩緩解開別針,轉過身將退下的黑袖套放在床頭櫃上。

望著兒子離去的背影,肖福通舒了口氣。他從床頭的牆上取下一家三人的照片,久久地凝視。接著,他把鏡框後蓋打開,裏麵隱藏了一張少年同躍的照片。這是他和妻子最珍愛的照片,每次看到它都能勾起兒子帶給他們最美好的回憶。但這張照片卻觸及兒子的心病,肖福通隻有同躍不在的時候才忍不住要翻出來看看。他輕輕地撫摸照片,好一會兒又把鏡框反過來,看到美麗可憐的愛妻不由淚水盈眶。肖福通情緒激動起來,猛然幾聲劇烈的咳嗽,氣管被痰堵住。他兩眼發直,使出全身的氣力,企圖咯出喉嚨裏的膿痰......

正值最繁忙的雙搶時節,農民中午不回家,飯在田間吃。同躍下午收工回到家後才發現歪倒在床沿,奄奄一息的父親。鄰居幫他將父親放在林場的板車上,他一氣奔了八裏路到公社醫院,醫生檢查後告訴他人已經斷氣了。同躍弄不清自己是怎樣把父親拖回林場的,一到家,筋疲力竭、萬念俱灰的他就倒在了床上。

半夜,同躍從惡夢中驚醒,全身被汗濕透了。還是那個惡夢,那個幾年前反複纏繞他的惡夢。同躍驚恐地爬下床,逃出房間。在廳堂他看見躺在地上父親的屍體,又恐懼地退入父親的房間。“咯嚓,”同躍踩到碎玻璃,是那個摔破的鏡框 。他彎腰去拾鏡框,發現了地上的一張照片,那張曾經誘發他致命心病的照片。同躍霎時間臉色蒼白,全身顫抖,繼而劇烈惡心嘔吐,天旋地轉。

房頂突然開了一個天窗,一柱寒光射進屋內,把它引向遙遠的天堂,那裏有他日夜思念的母親。

媽媽,兒子想你,要見你,馬上就會見到你了。

不再恐懼,不再疲憊,取代而來的是對人間苦難解脫的快意和與親人團聚的渴望。找來木凳,找來繩索,同躍飄飄然地站上凳子,將繩索掛上房梁,脖子伸進繩套。

“躍兒!”

就在同躍要將木凳踢倒的一霎那,他看到癱瘓在床的母親發瘋似地向他呼叫著撲來,殘廢的身軀重重地摔倒在地下。

“媽......”同躍跳下木凳,向母親撲去,抱起媽媽。然而手臂裏空空的,什麽也沒有。是幻覺?是鬼魂?

母親啊,偉大的母親,縱然在陰曹地府還惦記保佑你苦命的孩子。正是母親的陰魂拯救了她的兒子。同躍神魂顛倒,跑出了屋子,跑到屋前的山坡上。

黑色茫茫,夜深寧靜,為何長夜沒有盡頭。同躍厭惡黑暗,但更加恐懼小屋,害怕回去後又會譫妄失控。堅持,堅持下去。黎明就要到來,太陽還會升起。

太陽開始偏西,厚厚的烏雲召喚來更多的同伴,誓將陽光隔阻。同躍還木頭似地坐在山坡上,不敢回到令他感到恐怖絕望的房屋。他神情憔悴,嘴唇幹裂,目光呆滯。

問蒼天大地,我孤寂心靈何以為棲。

“同躍哥,吃點東西吧。”天使般的童音在身邊響起,同躍抬起頭。

春生雙手托著一個鳥窩,裏麵有幾個微黃的鳥蛋,已經剝除了蛋殼,旁邊還有幾顆烏黑的桑仁。

“你一天都沒有吃飯,餓死了吧?這些鳥蛋都煨熟了。”我們的小天使獻上了他最珍貴的財富。

同躍木呆的眼球開始轉動了,幹枯的眼眶也濕潤了,他伸出顫抖的雙手輕輕地撫抱春生托著鳥窩的雙手......

陰雲密布,狂風呼嘯,沉重的天空與昏暗的山群匯合在一起。

山坡上,同躍緊緊地摟住依偎在他身邊的春生。小天使像寒冬的火爐,溫暖了同躍那顆冰涼的心。

風聚集著烏雲,天越來越暗,一道閃電劃過,霹靂淩空而炸,驚天動地,柱大的雨點打落下來......

春節過後,木匠劉師傅離開福建家鄉,帶著他的徒弟外出做工。他們逢村過鎮,尋到需要做家具的人家,便寄宿下來。憑借像樣的的手藝和較低的工價,一邊做工一邊招引新的雇主,在一個地方至少待上十天半月。

劉師傅在北坡村半月有餘,打算在六嬸家做完家具後去別的地方另覓新活。結婚八年,他老婆卻從未有身孕,看過了中醫,說是澀脈不孕。其實劉師傅常年在外做木工,也未必不是一個原因。兩口子有意領養一個小男孩,但醫院裏的棄嬰都是女的,福利院的男孩非殘即傻,總不能如願。

春生將拾到的豬糞送給養父交了差,手拎空糞筐和長勺放到屋前窗戶下,養母和六嬸在屋內的對話從窗戶飄了出來。

“就是那個福建的木匠,現在我家做活。”

“他們在我們村都快一個月了吧?”

“是呀,我家做完了,他們就走,去別的地方找活。劉師傅老婆不能生育,想領個男孩,他讓我問問,你家的春生能不能過繼給他?”

“過繼?”養母停頓片刻後說:“總不能白給吧?”

“他說給你兩百塊錢。”

“兩百塊錢?太少了,養他這麽大多少花銷。”

“那你想要多少?”

“少說也得三百。”

“我去問問,隻是他嫌春生太大了點,怕養不親。”

聽到外麵的哭泣聲,同躍快步走出廳堂,一眼看到春生站在門前。因為奔跑還沒有緩過氣來,春生的喘息聲和嗚咽聲交織在一起。小男孩見到了救星,哇的一聲哭開了。

“別哭別哭,告訴我怎麽啦。”同躍俯下身,扶住春生顫抖的雙肩。

“我媽......要賣我,要把我......賣到福建去...... ” 春生倒著氣,向同躍哭訴。

同躍大驚失色:“什麽?賣到福建去!”

“我不去......我害怕...... ”春生突然止住哭聲,可憐兮兮地望著同躍:“同躍哥,你買我吧,你去買我吧? ”

“我?不...... ”

“同躍哥,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

“我家成分不好,跟著我你會吃苦的。”

“我不怕,我什麽苦都能吃。你打我,罵我,讓我幹什麽都行。求求你,求求你買我吧!”春生又哇哇大聲哭起來。

同躍動了感情,把春生緊緊摟進懷裏。

哭聲變成了悶響,能量轉化成全身聳動,小男孩的淚水、鼻水、口水、汗水一齊抹向同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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