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還要繼續,方靖一周後通過了答辯,袁約亮搬家的日子也到了。他下班回家,望著這住了四年,明天就要離別的地方有些依依不舍。幾個室友朝夕相處,相互關照,今後見麵的機會很少了。他從信箱中拽出一摞信,進屋放下手提包後立刻分信。有用的放桌子右邊,垃圾信放左邊,垃圾信大多來自信用卡公司。他初來美國時申請信用卡屢遭拒絕,幾乎想放棄轉而申請需交年費的信用卡。後來室友韓崐給他辦了張副卡,積累了信用分後才申請到自己獨立的信用卡,不久來自各個信用卡公司信函像雪片一樣越來越多,求你申請。
突然一封信在袁約亮手裏抖動了兩下,跌落在桌子上兩堆信的中間。Hong Cui!多麽熟悉的圓體字,多麽熟悉的名字,那個女生,他在大學追求了四年多的姑娘。她怎麽知道我在這兒,難道她也在美國?從桌上拾起那封信,仔細一看原來是給李宏明的,郵遞員放錯了信箱。
袁約亮上樓找李宏明:“你的信,錯放到我的信箱。”
“謝謝。”李宏明接過信。
“我大學同班的一個女生也叫崔虹,不知會不會趕巧……”
“說……說不準。”李宏明閃爍其詞,“我……我其實和她不太熟。前不久她請我裝修過,可能寄支票給我。”
“我想記下地址,寫封信問問,你不介意吧?”
“沒問題。”李宏明把信遞給袁約亮。
袁約亮走後,李宏明拆開信,快速掃了一下就放回信封。他打開抽屜,把信放進裏麵的一個文件夾。上周假結婚的法律妻子崔虹電郵告訴他已經獲得公民身份,李宏明立刻著手申請綠卡。
裝修工作是李宏明與社會接觸的主要途徑,他時刻不忘捕捉機會,哪怕多一個朋友,多一個熟人,對他改變身份的努力也是有利無害。三年前他為崔虹新買的一居室裝修,不僅特別賣力,還不失時機展現讀書人的氣質,熱情善談,努力獲得崔虹的好感。
裝修完畢的那個周日晚上李宏明突然接到崔虹的電話,她開車去遠處的一個購物中心,晚上回家時發現車發動不了。李宏明在大學讀機械工程,喜歡搗鼓汽車,他自己開的那輛舊豐田是用800美元買的,主要的修理維護都自己動手。在崔虹家裝修的第一天就向她吹噓自己如何懂車,讓她有問題找他。李宏明一猜就中,白天停車時車燈沒關,電瓶跑電。他立刻開車前往,用隨車帶的搭接電線接在兩個車的電瓶上將崔虹的車啟動。
幾天後崔虹請李宏明吃飯致謝,後來又介紹他給兩個朋友家裝修。李宏明為表謝意也請崔虹吃飯,彼此有了進一步的交往和了解。
聽崔虹說她是獨身主義,李宏明感到機遇來了,試探問崔虹是否願意通過假結婚幫他得到永久居民身份,願意付三萬美元。崔虹爽朗答應,但不要一分一文,理由是她也需要這段婚姻。她讓李宏明在母親來美探親時扮演丈夫,將來獲得綠卡後陪她回一趟天津再辦離婚,兩人約定絕對保密。
去年初新婚不久的邱萍請李宏明為她清潔工好友茶妹家裝修。茶妹父母整天在外打工,白天不著家,清潔工則主要晚上和周末幹活,她在家照看裝修。
李宏明在茶妹家幹活時覺得女孩怪怪的,老在打量他,幾次好像要問他什麽,欲言又止。
“李師傅,你老家在哪兒?”茶妹終於開口。
“福建長樂。”
“哪個村?”
“傍海村。”
“明哥哥!”女孩的眼眶滿含淚水,“你不認識我了?”
一聲明哥哥像春天的驚雷,喚醒李宏明記憶深處最溫馨的一幕:那個小網兜和裏麵的紅雞蛋。
農村窮,十歲生日最隆重的慶祝就是在脖子上掛一個裝在小網兜裏染紅的雞蛋。那天早上,李宏明一打開房門就聽到一聲甜蜜的“明哥哥”,小她三歲的鄰居茶妹,捧著她自己做的網兜和紅雞蛋。妹妹親手把紅蛋兜掛在他的脖子上,整整一天男孩胸前掛著紅蛋兜不舍摘下。
“茶妹”李宏明失聲呼道。
“明哥哥”茶妹撲進李宏明懷裏,淚水像決堤的河。
四歲那年,茶妹父親偷渡離家,她與母親相依為命。因為不是男孩,祖父母對他們娘倆不待見。隻有鄰居明哥哥對她最好,陪她玩,保護她。十歲那年母親病故,外祖父母接她過去,像心肝寶貝一樣疼愛她。兩年前,獲得綠卡的父親突然回國,非要帶她去美國,茶妹哭鬧著不願離開外祖父母,無濟於事。到美國後她才知道父親又成了家,而且還有了弟弟。她小學厭學,初中輟學,現在語言不通,沒有親人關愛,整天除了幹活就是思念遠方的外祖父母。
“明哥哥,帶我回去吧,我不想呆在這該死的地方。”茶妹伏在李宏明肩上啜泣。
李宏明摟緊茶妹,喃喃地說:“我也不想來美國,可是我們回不去了。”
“我們也偷渡,明哥哥,你帶我偷渡回中國,我一天也不想待。”
一對青梅竹馬,同病相憐的年輕人找到心靈的港灣,他們相愛了。幾個月後茶妹懷孕,但他們不能結婚,茶妹不是公民,李宏明也需要信守與崔虹的假婚約定。茶妹說她同事的姐姐為吃福利,生了好幾個孩子也不結婚。李宏明受到啟發,上網搜尋相關資料,結果大跌眼鏡,福利計劃之多、之慷慨簡直匪夷所思。七天之內就可能得到貧困現金補助,接著還有孕婦現金補助,醫療保險,住房補貼,嬰兒奶費,食品劵,通訊費、學校免費用餐…..應有盡有。除了聯邦政府的福利還有地方政府和機構的額外補助,比如大學免費,老了後還有極其昂貴的免費養老院。僅其中一項大的補助如住房、醫療、大學免費、養老院就可能超過茶妹幸幸苦苦工作的全部收入,享受過這種福利的人怎麽可能願意去工作。茶妹全家一直買不起醫療保險,有病自己扛著,扛不住就去蹭急診。
李宏明拿不準,悄悄找韓崐谘詢。不久茶妹與父母分開,與李宏明合租一層的二居室,不像茶妹同事那麽張揚。他們對外的關係是堂兄妹。雖然隻有韓崐一人知道他們的真實關係,室友們都猜到八九不離十。茶妹在銀行沒有一分錢,懷孕六個月後辭掉工作。
經過周密的計劃,李宏明陪同大肚子的茶妹一起去政府援助部申請福利,福利官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白人婦女。也許心虛,李宏明覺得她的眼神特別犀利,老是盯著他倆看。
李宏明說明來意,遞進申請表。福利官仔細審閱申請表,然後抬頭打量他們好一陣,突然問:“你不就是她的男人嗎?”
“不,不……我不是……”李宏明倒吸一口涼氣,怎麽就被他一眼看穿,“我幫她翻譯,他不會說英文。”
“為什麽她隨你的姓?”
因為表格不是本人填寫,代理人也需要簽名。李宏明弄清緣由,不再那麽慌張。美國人結婚後改為丈夫的姓,這個風俗有很多弊病。因為離婚率高,不少人數次結婚,女人的姓不得不改來改去,所有相關的法律文件,任何需要名字的地方如房產、銀行、就業、旅遊、信用卡等都要改,多麻煩。
“我們是親戚,是cousin。”李宏明解釋
“cousin同姓嗎……嗯……”福利官眯眼思考。
“她是我父親那一方,比我小的女cousin,所以我們同姓。不信你可以看她以前的證件,一出生她就是姓李,而且中國習慣女人姓氏終生不變。”李宏明翻包找茶妹以前的證件。
與英文cousin相比,中國的語言豐富多了。堂兄、堂弟、堂姐、堂妹、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在英文都叫做cousin,要準確地表達和翻譯十分別扭。
“那麽男友在哪裏?”福利官不知是明白了還是繞不過那三道彎,不再糾纏姓氏。
“在中國,他來美國短期訪問。”
“他的收入是多少?他有責任提供經濟支持。”
“他的月收入隻有十八美元,幫不上忙。”這些問題早有準備,李宏明從容答道,心裏還罵:對前麵那個申請福利的黑人一個屁也不敢放,就知道欺負中國人。
“怎麽有錢來美國旅遊呢?”
“政府派遣的,中國是社會主義,政府有錢。”
福利官似乎還想刁難,一時想不出問題,再次看看申請表後說:“好吧,幾天後會有通知,你們也可以電話詢問結果。”
比預想要順利,今後茶妹和孩子衣食無憂,她可以包攬家務,不僅經濟上大為寬裕,李宏明還有時間學習發展。絕大多數華人裝修工不懂英語,沒有執照,不易要價。如果能考上一個甚至幾個執照,比如電工、管工、油漆等,不僅工價高,而且很容易承包大一些的裝修工程,再轉包給其他裝修工。涉及房屋外觀改造的裝修須由執照持有人向鎮政府申請。
駕車回家的路上李宏明越想越美,不禁哼起了《我愛你中國》。他聽到過袁約亮在浴室裏洗澡時唱這首歌,還把歌詞改成“我愛你美利堅”。現在他也開始熱愛美利堅了。
早晨袁約亮照例第一個來到實驗室,先查看電子郵件,崔虹的名字躍然熒屏。袁約亮的心跳得厲害,鼠標箭頭幾次點向這個名字,顫動的手指卻沒敢按下。八年渺無音信,難道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聯絡上了?她現在怎樣,成家立業還是孑然一身?當年追你好辛苦,好幸福,要不是我操之過急……
郵件終於打開,那熟悉的身影,悅耳的話語仿佛就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