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度過的七十多個大年夜,印象最深的年夜飯,莫過於六十年前的老爸的濃油菜湯。那是1961年,我十五歲,家住沈陽。
1950年代後期,毛澤東想在十五年裏超過英國趕上美國,於是他搞大躍進與人民公社,結果弄得老百姓連飯都吃不飽。每天的糧食定量不到一斤,油水更少得可憐,每個月三兩食油和半斤豬肉。每頓飯隻有六分飽,挨不到下一頓就饑腸轆轆了。
中國人過年有兩件事最重要,一是團聚,另一件就是吃好的,可那年頭吃飽都不可能,吃好更是奢望。1961年的大年夜就在大饑荒中到來了。那天我的早飯是一碗玉米糊,外加一小塊麥麩餅。家裏養了一隻雞,每月可以得到些麥麩作為飼料。這麩皮就是從雞嘴裏扣下來的,平時舍不得吃,省到年三十享用。
吃早飯時,父親同母親商量年夜飯。沈陽本地人都要包餃子,我們是南方人,包不好餃子,決定還是煮米飯。聽說年夜飯能吃上大米飯,我就提議用增量法來煮,因為報紙上登了不少推薦文章。傳統煮飯方法是一斤米加一斤二兩水,用大火煮開,再以小火收幹。增量法則把米幹蒸二十分鍾,然後一斤米加三斤三兩水,用猛火蒸四十分鍾。另一種增量法更牛,把米幹蒸半小時,然後一斤米加四斤水,再用猛火蒸一小時,每斤米能出五斤飯,比傳統方法的出飯率高一倍。
沒想到父母親對我的提議不加理睬,我感到自尊心受挫折,忍不住冒了句:“增量法是報紙上提倡的,還能有假嗎?”見我抬出黨報,父親感到不能不理不睬了,就問我:“你在學校學過米的主要營養成分嗎?”我說:“學過,是碳水化合物。”父親說:“對,米裏的碳水化合物又稱澱粉。你想,一斤米裏的澱粉就那麽多,不管用什麽樣的方法增量,澱粉又不會多出來,增加的不都是水嗎?這樣的增量法,與多喝一杯水有什麽不同?”父親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其實我也看出增量法費時費工,但是正值長身體的階段,填飽肚子的欲望實在強烈,而高一倍的出飯率實在誘人,才引出這段無疾而終的插曲。
吃過早飯,父親拿了肉票去副食品商店,因為過年每人增加了三兩肉票。午飯前父親回來,母親見買的肉是帶著骨頭的瘦肉,忍不住嘀咕:“你就不能買肥點的啊?這麽瘦的肉放在大白菜裏,能有什麽油啊!”父親見母親嘮叨,就說賣肉那家夥實在不是東西,手裏那把斬肉刀像是長了眼睛。見了熟人,或者遞上香菸的人,刀把子偏一偏,砍的肉就肥多瘦少。父親不認識那賣肉的,又忘了帶香菸,一刀砍下去肥少瘦多不說,還帶塊骨頭,骨頭也算肉的分量。父親是大學教師,怎能在大庭廣眾同他計較,隻好窩了一肚子無明火,沒想到回家又挨了頓數落。
挑肥揀瘦是個常用成語,就字麵含義來說,究竟是肥肉好還是瘦肉好,還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的人怕胖怕高血脂,對肥肉避之不及。店家隻好把肥肉剔下,送去做化工原料。反觀半世紀前,人們巴不得買到肥肉,因為肥肉能補充食油的不足;而瘦肉非但油少,還搭著骨頭占分量。可那時候豬也吃不飽,瘦得皮包骨,又能有多少肥肉?想買肥肉,還得同賣肉的拉關係套近乎。
午飯後,父親去學院收發室取報紙,臨走時關照我把大白菜洗洗,切成片放到大鍋裏燉。那年頭的沈陽,大白菜是過年時唯一供應量比較多的蔬菜。然而燉大白菜必須多放油,否則吃起來味同嚼蠟。父親取了報紙回家,麵帶喜色、壓低聲音神祕兮兮地說,他回來時路過學院食堂,看到垃圾堆上丟棄了一攤骨頭,裏麵或許能找到些可吃的。我興奮得馬上就要去撿。父親卻把我攔住,說等天黑才能去。我說去晚了還不被別人撿走?父親說:“要是能撿,我剛才就撿了。食堂裏人進人出的,怎麽好意思當眾翻垃圾堆?要是讓我的學生看到,臉麵朝哪兒放?”後來長大了,我體會到父親的用心良苦,身為大學教師為了家人,斯文都要掃地了,卻還得顧及讀書人的那點顏麵。
父親取回的是我家訂閱的兩份報紙,我們就邊看報紙,邊盼天黑。《人民日報》登了些介紹增量法的文章,煮米飯、蒸饅頭、蒸窩窩頭,各有各的增量法。另有文章介紹如何從樹木落葉中提取澱粉。更有奇葩文章,介紹把人的尿液曬陽光來培養小球藻,稱其營養比豬肉還好雲雲。諸如此類的“創新”,那年頭多了去了,但十有八、九不靠譜。我們想知道如何準備年夜飯,報紙卻沒提。大概編輯也明白,靠配給每人的那一點點肉,翻不出什麽花樣,不如避而不談。
於是我們再看英文的《莫斯科新聞》。父親早年畢業於美國教會辦的上海聖約翰大學,對英文情有獨鍾。可在當時,資本主義國家的報紙大多被定位為“反動報紙”,老百姓根本看不到。《莫斯科新聞》是同屬社會主義國家的蘇聯辦的,所以能在中國發行。當時中共與蘇共已是麵合心不合,雖然還沒有撕破臉皮,報紙上卻已經在明裏暗裏掐架。就連《莫斯科新聞》這份英文報紙,也變著法兒使壞。它明知中國老百姓挨餓,卻哪壺不開提哪壺,在過年這當口連篇累牘地談論中國美食。要是介紹滿漢全席就罷了,反正我們沒見識過,也就不饞。它偏偏介紹麻婆豆腐、咕咾肉、回鍋肉等家常菜,都是幾年前老百姓隔三差五吃得到的;還不是泛泛而談,而是詳細介紹製作方法,好像中國老百姓能敞開買到豬肉似的。尤為可惡的是,這報紙還配上美味佳肴的彩色圖片。中餐講究的是“色、香、味、形”四端,那些彩色圖片“香”與“味”闕如,但“色”與“形”無可挑剔。我看到父親一麵翻譯給我聽,一麵吃力地咽著口水。我更是恨不得把那幾盤佳肴從報紙上抓出來,一口咽下。後來想想,《莫斯科新聞》此舉往輕裏說是別有用心,其實是居心叵測,它想挑起挨餓的中國老百姓的不滿情緒。半年後,中蘇高層終於撕破臉皮公開罵架,我們就再也看不到這份報紙了。
享用著《莫斯科新聞》的“精神大餐”,其實我們心裏一直惦記著那攤骨頭。好不容易挨到天色黑定,父親帶著我提了個包,冒著凜冽的寒風,悄悄地朝那垃圾堆摸去。大食堂已經關門,黑燈瞎火的。就著遠處閃爍的昏暗燈光,我看到那堆骨頭居然沒被翻過,不禁暗自高興。後來知道,當天中午食堂舉行除夕會餐,這堆骨頭就是幾百號人狼吞虎咽留下的殘渣。我再仔細一看,發現幾乎所有的骨頭都是碎的,而且被啃得幹幹淨淨,根本就沒有任何肉粒殘存。我看不出這些碎骨頭還有什麽“剩餘價值”,感到失望要走。父親卻不放棄,仍在骨頭堆裏翻尋著。過了幾分鍾他終於從底部翻到了四根長長的骨頭,高興地說:“要找的就是它們,還好沒碎!”
從垃圾堆撿東西算不得偷,可是夾著個鼓鼓囊囊的包,我們還是有點心虛,生怕遇到熟人。回到家裏一看,那些骨頭半米多長一根,都被啃得光溜溜的,哪有什麽可吃的?父親說:“別急,你不懂。”他取來劈柴的斧子,用斧背使勁猛砸,把骨頭從中間砸斷。他舉起骨頭對我說:“看到沒有,骨腔裏麵滿滿都是脂肪組織,解剖學叫做黃骨髓。”母親見到此情此景,居然未表異議,隻問這是什麽動物。父親說從骨頭長短來看,這動物比豬和羊大,至於是牛是馬還是驢,就說不上了。父親命我取來細長的小匙,把骨腔裏的黃骨髓掏出來;掏到骨腔深部,小匙搆不著了,再用筷子掏。從四根骨頭掏出來的白花花的骨髓,竟有一大碗之多!
此時我家那鍋大白菜還在爐子上燉著,雖然裏麵放了一小塊買來的豬肉,但是既少且瘦,根本就聞不到肉的香味。父親把撿來的骨頭洗幹淨放到鍋裏,再把剛掏出來的黃骨髓,挖了滿滿兩勺加進去。如同變魔術般,鍋裏頓時彌漫出油脂的香味。我家住筒子樓,各家都把煤爐擺在走廊裏。父親見香味四溢,趕忙把鍋連同煤爐搬回家裏,把門關嚴。他說,要是油香飄到左鄰右舍家裏,還不得把人饞死。
能讓家人在大饑荒的年三十喝上了好湯,父親挺得意的,可是當著母親的麵又不好表功。我問父親:“食堂這麽多人,怎麽就沒人想到把骨頭砸開呢?”父親說:“哺乳動物的四肢長骨裏含有黃骨髓,也就是脂肪。食堂裏有沒有人懂這知識不好說,但是經手這幾根骨頭的人肯定不懂。不是說知識就是力量嗎?這就是知識,你必須好好學習。不過也要能分辨,像增量煮飯法那種似是而非的知識,還是不能學。”
就這樣,六十年前的那頓年夜飯,濃油菜湯成為我家當之無愧的主菜。時至今日,每逢年三十,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鍋濃油菜湯,那真是我此生喝過的最美味的湯。《莫斯科新聞》精神大餐的色與形雖佳,但畫餅畢竟不能充饑。老爸濃油菜湯的色與形不怎麽樣,其香其味卻無與倫比。那菜葉吸足了油脂,吃進嘴裏滿口留香。那湯飄著厚厚的油脂,散發出誘人的油香,喝下肚把五髒六腑熨得服服貼貼。然而,喝了濃油菜湯為什麽會渾身暖和和的,當時的我卻不明所以,直到幾年後我學習了生物化學,才明白無論牛油、馬油還是驢油,主要化學成分都是三酸甘油酯,每克三酸甘油酯在體內能釋放出高達九千卡的熱量。這就是喝了老爸的濃油菜湯渾身暖和的原因。
謹以此文懷念我的父親王鍾明教授。
這是我的一篇舊文,五年前曾在《世界日報》發表,此後也在《文學城》刊出。
這篇文章回憶了我在60年前,當自己還是一個毛頭小子時的經曆,也是為了紀念家父王鍾明教授,他是一位解剖學老師,當時在遼寧中醫學院任教。
我在退休前長期從事科學研究,寫過不少科學論文。我以為,撰寫科學論文,最重要的是必須真實,同時必須準確,避免誇大其詞。這也深深影響了我的非科學文章的寫作,我的文章盡量不用華麗辭藻,可用可不用的形容詞盡量不用,而以樸實的文筆作為自己寫作的特點。為此,我受到一些批評,說我的文章缺乏文采,我卻始終不悔。
我在年輕的時候,聽過不少“憶苦思甜”報告,如何評價這些報告,不擬在此討論。記得列寧說過一句話:“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現在我輩已經到了古稀之年,當年給我輩“憶苦思甜”的人,多半已經作古,現在是到了我輩給下一代和下兩代人講述自己親身經曆的時候了。這既是對自己一生的回憶,也是我輩對曆史的責任。
再次感謝讀者對這篇文章的評價和理解。
您文中描述的情景在我腦海裏縈繞了一整天,揮之不去。 在和平年代,一個在職大學教授,因食不果腹需要在垃圾堆裏覓食, 非常震撼!
(1) 凸顯了政權的殘暴與禍害之深 (2)也顯現出知識分子的風骨氣節。寧可垃圾堆中覓食, 也不向惡政低頭。那個年代,隻要泯滅良知,做些壞事,就能向黨交心,獲得許多食品特別供應。但眾多知識分子,表現出氣節,並未向貧困和恐怖屈服,令人敬仰。
小球藻必是將來的食品之光。據説現在大型化工企業都在研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