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生 第 一 份 工 作
又到了畢業季,中國有八百萬大學生走向社會,麵臨尋找人生第一份工作的難題。我不禁想起五十多年前,自己大學畢業時的情景:人生第一份工作是由組織分配的,個人就像一顆螺絲釘,被組織擰到哪裏,就在那裏安身立命。自主擇業與組織分配,二者究竟哪個為好?
1963年我考取南京大學生物化學專業。鄭集老教授說這是尖端學科,專門研究生物體內的化學過程;畢業生不去研究所便去高等院校。然而三年後文化大革命開始,毛發出“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最高指示,大學畢業生都被分配到基層,進研究所和高校的美夢就此破滅。
在窮鄉僻壤接受了兩年“再教育”,縣裏通知參加再分配學習班,負責的是陳幹事。他組織我們學習毛主席著作,並親自朗讀,竟把“貪官汙吏”讀成“貧官汙史”。我們想笑卻不敢笑,一位家庭出身過硬的老兄,鬥膽指出讀錯了。陳幹事瞪眼道:“哪裏錯了?明明是貧官汙史嘛!”我們不明白此人意欲何為,說他指鹿為馬,要給我們這些“臭老九”一個下馬威,倒也不像,畢竟沒人敢拿毛的光輝著作開玩笑的。會後才知道陳幹事真的是白字先生,他小學文化程度,以前是糧站夥計,文革中造反當上了小官。想想自己的前途被這樣的人掌握,隻能認命。
不過陳幹事倒也不敢亂來,因為中央文件規定,分配要盡可能結合所學專業。於是學醫的去醫院,讀師範的去學校,學工科的去工廠。當然無論是醫院、學校還是工廠,條件有好有差、距縣城有近有遠,誰不想分配到好些近些的單位呢?這就要看各人與陳幹事拉關係套近乎的本事了。於是百餘名大學生,被陳幹事三下五除二,各自奔天涯,開始了人生第一份工作。
不過也有些插曲。一位俄語專業的仁兄被分配到某中學,當時中蘇交惡,在珍寶島真刀真槍幹了一仗;俄語不再吃香,外語改教英語。這位仁兄沒學過英語,就找陳幹事要求重新分配。他做夢都沒想到,陳幹事劈頭蓋臉一句話就把他駁倒了:“什麽俄語、英語,不都是外語嗎?怎麽就不能教了?”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該仁兄碰了一鼻子灰,隻能灰溜溜回去。於是他頭一天向別的英語老師學,第二天就教學生,現販現賣。好在那年頭的英語課本,充斥著“Long live Chairman Mao” 之類,倒也不難教。這位仁兄就這麽搗起漿糊來,至於他發音準不準,是否誤人子弟,陳幹事是不管的。
如何分配理科畢業生,陳幹事有點煩。以我為例,小縣城根本就沒有與生物化學相關的單位。不過陳幹事會拆詞,他對我說:“你那個生物化學,不就是生物加化學嗎?現在某中學既缺生物教師,又缺化學教師。把你分配到那裏去,既教生物,又教化學,一舉兩得。”以陳幹事的文化底子,能想出這個招數,也真是難為他了。然而我是萬萬不願當教師的,我的父母親在大學教書,在文革中被打成“資產階級學術權威”,被學生批鬥。教師在我心目中成了危險職業,我實在不願重蹈父母親的覆轍。我明白,如果跟陳幹事說“生物化學不等於生物加化學”,必定被批得灰頭土臉,跟那位學俄語仁兄的下場一樣。正巧我那時身體欠佳,就把病情證明給他看。陳幹事隻得同意我回生產隊邊勞動邊治療。不過他強調,病愈後還得去既教生物又教化學。
我明白必須快想辦法,否則難逃當教師的厄運,不久我打聽到縣糖廠新建了橡膠車間。我隻在化學課學過這方麵的簡單知識,為了不當教師,也顧不了那麽多了。橡膠車間成立伊始,急需技術人員,與我一拍即合。他們三天兩頭找縣裏要人,那年頭強調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陳幹事隻得同意。不過我去辦手續時,他還是心有不甘地問:“你不是學生物化學的嗎?搞橡膠是死物化學,不符合你專業啊?”我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靈機一動,回答他:“生物化學、死物化學,不都是化學嗎?”陳幹事就此啞口無言。事後想想,我的回答與他的“俄語、英語,不都是外語嗎?”可謂異曲同工,怪不得能以陳幹事之矛,破了陳幹事之盾。
就這樣我開始了人生第一份工作。進了廠我才知道這碗飯不好吃:原料和中間體都易燃易爆,搞不好一個火星便廠毀人亡。身為技術員的我在那裏八年,始終如履薄冰,把安全擺在首位。1976年偉大領袖駕鶴西歸,第二年高等院校恢複招生。我經過刻苦努力考取研究生,專業即是生物化學。當年的舊夢總算得以重溫,可這是以付出十年青春為代價的啊。
回到文章開頭的那個問題:大學畢業後的人生第一份工作,是自主決定好,還是組織分配好?答案可能見仁見智,就我而言,假如時光可以倒流,無疑選擇前者。
我的老師、南京大學生物化學教授鄭集先生
想起那個年代工宣隊師傅說:怎麽數數還有正負數,我隻知道公社有正副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