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下古今版讀到兩位作者的文章,回憶三十多年前在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館辦理簽證的經曆。這不禁勾起我的回憶,我恰好也在那個時間段在同一領事館,對簽證官說了三個Yes,就獲得了赴美簽證。
1980年代留學潮興起,人們紛紛各顯其能、各找門路。我當然也想,不過多數留學途徑對我並不適合:公派出國輪不上,自費留學無擔保,考獎學金又偏老。思來想去唯一的途徑,就是基於自己的學術研究,來尋找相應接受機構。
我是文革後首屆研究生,畢業後到某體育科研所工作。我的研究課題是:全身骨骼肌重量與力量型運動項目的關係。1980年代還無法直接測定全身骨骼肌重量,隻有測定尿液中肌酐含量的方法比較有希望。尿肌酐是骨骼肌的代謝產物,尿肌酐多者,對應骨骼肌較多,有利於在舉重投擲等運動項目取得好成績。
我的留學之路就這樣與尿扯上了關係。在長達三年的研究中,印象最深的一個實驗,是測試尿肌酐日排出量是否相對穩定。受試者必須連續七天,每天收集二十四小時排出的全部尿液,就連大便時帶出的少許尿液都不能遺漏。可是我花了半個月,竟連一個誌願者都找不到,因為沒有人願意從早到晚隨身帶著個尿瓶。於是我隻能以自己及兩個女兒為受試者,我們居家閉關整整一星期,不能吃肉食,生活的中心就是收集尿液。每隔四小時鬧鍾一響,就各自把小便解到燒杯裏,用量筒測尿量,再取少許尿液存放冰箱,留待測定肌酐濃度。
那段時間我家冰箱裏堆放了一百多個尿液小瓶,妻子感到惡心,但也無可奈何;她除了上班,還要想方設法為我們準備無肉膳食。時至今日,不知道還有幾個孩子願意參加這樣的實驗?還有幾個妻子能容忍家庭冰箱存放尿液?功夫不負有心人,實驗證實尿肌酐的日排出量相對穩定,有希望以此估測全身骨骼肌重量。我在這方麵進行了係列研究,獲得上海市與國家體委的科技進步獎。回想起來,我的留學固然是基於自己的研究,但也離不開家人的支持。
隨著研究深入,我認識到尿肌酐方法存在局限性,自然而然就產生了留學深造的想法。當時許多人為了留學,寄幾十封信到海外以求廣種薄收;我也寫了信,不過隻有幾封,都是寫給相關研究領域的學者,並附上自己論文的英文摘要。很快我就收到美國H教授的回信,經過幾次書信交流,他向我發出了邀請:「我欣賞你在肌酐領域裏的工作,如果你願意,我想邀請你到我的實驗室來繼續這方麵的研究。」不久他就寄來了相關文件。
我在盡可能短時間裏,辦完申領護照的手續。1990年6月27日領到護照,為防夜長夢多,次日我就去簽證。我清晨四點起床,妻子陪我到位於烏魯木齊路淮海路口的美國駐滬總領事館,排在第十六位,隊伍很快就越來越長。說來難以置信,八點半簽證處開門時,一小攤鳥屎從天而降,不偏不斜落在我肩膀上。為了簽證我特地穿了新襯衫,這可如何是好?妻子忙著擦鳥屎,旁邊聚集的一群打探簽證行情者,見狀七嘴八舌,有的說被鳥屎命中是福氣,有的說要觸黴頭。我是學科學的,當然不信這一套,可心裏還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我是第一次申請簽證,毫無經驗可言。聽有的人講,見到簽證官要多說話,讓對方多些了解,這樣容易得到簽證。可是我平時就少言寡語,麵對老美話哪裏多得起來?如何既能對簽證官少說話、又能讓他多了解我呢?我想出個「話語少,文字補」的法子。我準備了比一般申請者多的文件,分成三迭用回形針分別夾起來。第一迭是護照、IAP-66表和邀請信,這些是必備文件。第二迭是與H教授的往返信件,讓簽證官了解我的申請是真實的。第三迭是我發表的論文和英文摘要,讓簽證官明白我確實是從事科研的。
果然,簽證官接過我遞上的材料就翻閱起來。看過第一迭文件他問:「你是到哥倫比亞大學當訪問學者嗎?」我答道:「Yes」。看過第二迭材料他又問:「你是到H教授那裏工作嗎?」我回答:「Yes」。看過第三迭材料他再問:「你到美國後繼續尿肌酐和骨骼肌研究嗎?」我回答:「Yes」。簽證官說:「你的簽證被批準了,後天上午來取護照與簽證。」
我還沒走出簽證處大門,那些打探簽證行情者就喊了起來:「中鴿子屎的朋友出來了,問問伊額角頭高哇?(上海話:問問他運道好不好?)」妻子見狀說:「是福推不掉,是禍躲不過。」她連忙拉我到僻靜處,聽我講述三個Yes獲得簽證的經過。其實我見簽證官時還說了聲「早上好!」臨走時還說了聲「謝謝!再見」,不過與簽證直接相關的,確實隻有三個Yes。後來想想這多少有點偶然,如果簽證官的問題帶有What、Who、When、Where、Why或How等疑問詞,就不能簡單以Yes來回答了。
就這樣我來到哥倫比亞大學,在同一個研究組工作了二十多年直至退休。我以為對科學工作者來說,留學的起點和基礎應當是自己的研究,而留學則是研究的延續和深化。有些學者抱怨找不到出國深造的機會,其實機會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關鍵在於要有充分的準備。偉大的法國科學家巴斯德說過一句名言:「Chance favors only the prepared mind(機會隻青睞有準備的人)」。如果缺乏準備,就隻能海量發信以求廣種薄收;而對於在學術上有充分準備的學者,留學則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