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列克提位於中國和哈薩克斯坦邊境,巴爾魯克山西部,邊塞苦寒這裏終年人跡罕至,2008年的一天,一個農民從萬裏外的河南趕來登上了這裏的一座無名高地。以下是鳳凰衛視2015年11月24日《冷暖人生》文字實錄。
當年記者采訪留影。左起:新影記者張貽彤、報社記者劉東生、戰士袁國孝、八一廠記者劉佐祥
解說:鐵列克提位於中國和哈薩克斯坦邊境,巴爾魯克山西部,邊塞苦寒這裏終年人跡罕至,2008年的一天,一個農民從萬裏外的河南趕來登上了這裏的一座無名高地。
袁國孝:一別四十年,我生死兩茫茫,這也是發源地,一心就想回去,無名高地應該是我的終點。
陳曉楠:袁國孝河南柘城縣人,改革開放之初他以販運辣椒發家致富成了鄉裏有名的“辣椒大王”,不過如今他生意上幾起幾落,也風光不再了,看上去隻是個蒼老的莊稼漢。但是關於他的“傳奇”關於他的種種神秘,卻在鄉鄰當中暗暗有了很多的傳說。
袁國孝返回鐵列克提,為烈士戰友掃墓
在他的這個右肩的地方有一道前後對穿的槍傷,這道深深的疤痕暗示著他有著不同尋常的過往。同齡人也都還記得,在1969年17歲的袁國孝去參軍入伍了,短短幾個月之後他就突然一下子成了部隊裏的大英雄,還四處去演講。可是正當鄉親們覺得他肯定前途無量的時候,兩年之後他又默默返鄉了,而且這一回參軍之前意氣風發的袁國孝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情緒很低落也寡言少語。
這時候就開始漸漸有人傳言了,說袁國孝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麽大英雄,而是一個“叛徒”,聽到這些袁國孝也並不辯解,也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那幾個月他究竟經曆了什麽,頂著“叛徒”的帽子,四十多年過去了,年近花甲的袁國孝卻突然決定要打破沉默。
袁國孝:痛苦到生不如死,最怕聽到這個詞,說我是個叛徒這句話,比殺我我心裏都難受。
解說:2009年,袁國孝自費請來幾位縣城的記者,向他們公布自己深藏已久而又眾說紛紜的從軍歲月。從他口中一個有些陌生的詞匯震驚了眾人:鐵列克提。
右一站立者為袁國孝
1969年8月13日,蘇聯一家部隊醫院裏熱鬧異常,眾多高鼻深眼的蘇聯醫護人員都湧進一間病房,好奇地圍觀著一個躺在病床上的黃皮膚的瘦小士兵。
袁國孝:叫我脫衣服我也不脫,花衣裳我不穿我是中國人,這要是照了相公布到報紙上,這個中國人多恥辱啊。
陳曉楠:你以為那是什麽囚服或者是什麽的,其實是病號服是吧。
袁國孝:嗯,他們就用剪刀,剪刀把我這個衣服全部給我剪掉,再就給我送一個內褲,一直在那兒41天,全部穿這一個內褲。
解說:就在幾個小時前,中蘇鐵列克提之戰剛剛結束,據蘇方戰報稱,蘇軍取得全麵勝利,中方參戰人員28人陣亡,這位被帶到蘇軍醫院的中國士兵是唯一幸存的俘虜,他就是時年17歲的袁國孝。
袁國孝:我就沒有抱過生的希望,那個時候是願著死了好死了好,如果不死咱是個俘虜,沒有臉麵回去見領導和戰友。
解說:1969年,中蘇兩國在東西兩線邊境上先後爆發激烈衝突,因在西線的鐵列克提之戰中失利,當時的中國媒體上對本次事件鮮有報道,這場重要性堪比珍寶島之戰的戰役,就此淹沒在曆史的煙塵之中。所以作為唯一幸存的親曆者,當袁國孝在四十年後重提鐵列克提時,聞者無不深受重憾。1969年3月,轟動世界的中蘇珍寶島戰役爆發,中方取得“輝煌勝利”,戰後有突出戰鬥表現的一批官兵被授予“戰鬥英雄”稱號,受到全國人民的熱烈追捧,風光無限。幾乎同一時刻,17歲的河南農村青年袁國孝懷揣著軍旅夢,和幾十位同鄉光榮參軍,入伍後他被分配到新疆塔城地區的騎兵部隊,騎兵訓練剛剛兩個月,5月初袁國孝被分到鐵列克提邊防站,該站扼守阿山口,是中蘇邊界對抗的最前沿。
1960年代初,中國和蘇聯關係惡化,同屬社會主義陣營的兩國從公開辯論到兵戎相見,中國百姓眼中蘇聯也從“老大哥”變成了“蘇修”,而位於鐵列克提的幾百米原雙方爭議領土,也彌漫起濃濃的火藥味。1969年珍寶島之戰獲勝的喜訊已傳到祖國另一頭的軍營,全軍士氣大漲,遠方傳來的捷報和前方將起的戰事,讓初到邊防站的“新兵蛋子”袁國孝看到了殺敵立功的機會。
袁國孝:那時候你想我們學生和紅衛兵,對於革命近代史都學了不少,聽說保衛祖國打擊侵略者,都很興奮,(把這個)當成一個喜事,咱上邊防看看到邊防,看咱們能不能打倒幾個老修。
陳曉楠:也不覺得打起仗來很可怕。
袁國孝:不可怕,我們去巡邏,每個邊防戰士兜裏都裝了好多洋煙,見了(蘇聯士兵)都撂給他一包,證明我們中國比你們強,給他洋煙他很高興,證明他沒有錢買煙吸。
解說:原本尚能和平共處的雙方邊境巡邏士兵,此時已神經緊繃。據史料稱,1960年代末的春秋時節中方牧民趕著畜禽放牧轉場時,蘇軍便會荷槍實彈前來阻擊和幹涉,甚至出動裝甲車和直升機來驅趕羊群,蘇軍還趁中方巡邏間隙在中國境內構築工事,私設界標。
袁國孝:上邊界線就看到他的石頭堆挖的還有工事,蘇聯人挖完工事以後,有些洋鎬飯包水葫蘆,有的在工地上扔著,我們去了他們不在,我們就拿著他那個水壺我們就尿他一水壺。
解說:為了宣示主權,1969年5月,新疆軍區部署了一次重大的軍事活動,丘爾丘特轉場,以牧民轉場穿過爭議區的方式表明中方的態度。當時的農九師牧一隊隊長徐盛林帶領54個牧民,每人背著一頭羊試圖穿過爭議地帶時,與蘇軍發生衝突雙方混戰一團。
袁國孝:那個時候還是比較講究政策的,他當兵的,他們對老百姓不敢開槍,蘇聯尉官一走來,他(徐盛林)就拿著狼牙棒,照頭給他打,狼牙棒是土狼牙棒,就是那麽粗的木棍,頭這麽長,啪啪啪圓圈上楔上洋釘,這後麵是把兒,就拿著這就是狼牙棒,結果他一打,他一歪頭狼牙棒就打到脖子了,脖子打得(傷)得很深很深。
解說:最終轉場隊伍順利到達目的地塔斯提,在繳獲的蘇聯槍支中,沒有發現子彈,這令中方士兵更加認定,這個超級大國隻是虛張聲勢的“紙老虎”。1969年8月初,中方計劃派出一隻巡邏分隊強行穿過中蘇爭議地區,為防萬一同時派出三個掩護組配合執行任務。
與此同時的北京,在得知新疆軍區將會有大動作後,媒體紛紛向江青請求,前去采訪拍攝,她想都沒想就說,支持革命小將的革命行動。於是八一廠、北京電視台等多家媒體的20多位記者爭先恐後地趕到鐵列克提,期待著能親自見證另一場“珍寶島”式的勝利。然而此時的他們並不知道,中方的這一番動靜全部落入了蘇聯人的眼睛。
1969年8月,蘇聯邊防前哨發現,中國部隊向邊界迅速聚集,在觀測到中方的異常調動後,蘇聯邊防戰立即進入警戒狀態,緊急在前沿哨所修築了掩體,兩輛裝甲車被悄悄部署在側翼,對於蘇軍的精心準備,中方一無所知,隨著大戰的風聲日緊,政治學習反而越發密集,中俄曆史上一係列不平等條約以及政治口號,戰士們背得都爛熟於心,朗朗上口。
袁國孝:我們被蘇聯侵占,150萬平方公裏,相當於2個法國6個江蘇省,12個捷克斯洛伐克,誓死保衛祖國的神聖領土,絕不讓侵犯,寧可前進一步死絕不後退半步生。
解說:那段時間,袁國孝邊防生活的主要內容是“三天天”,早晨“天天”讀毛主席語錄,晚上“天天”聽廣播,而“天天訓練”隻占了一小部分時間,對於新兵們而言,他們都是在抵達邊防戰後才學習射擊,作戰中將要用到的槍榴彈袁國孝也隻學了3天,臨戰前一想到即將上陣殺敵,小夥子們興奮得打了一下午籃球。
袁國孝:我怕你啥,那誰怕誰啊,你的個子大你的目標大,咱站兩下他不能站起來一下,咱趴兩下他也不能趴倒一下。
8月11日,參戰的班長提前勘察地形的途中
陳曉楠:這是你們對他們的全部的想像和了解,就是覺得他們個子大,所以他們一定好打。
袁國孝:好打,隻有想勝利沒有想失敗。
解說:1969年8月13日淩晨2點,袁國孝和戰友頂著新疆夏夜的寒意悄悄啟程,隨行的還有10位記者,到達預設陣地後袁國孝和同鄉戰士尹清啟新影廠記者溫炳林負責無名高地的東北角,這座石山寸草不生,既無自然地貌做掩護也無法挖掘掩體,袁國孝和戰友隻能趴在碎石上靜靜等候,上午7時許天色微明,蘇軍一架巡邏機突然出現在中方陣地上空,看到這一幕記者溫炳林頓時眼前一亮。
左:犧牲的新影廠記者溫炳林;右:犧牲的八一廠記者李連祥
袁國孝:他說你看敵人的飛機過來了,小袁你站到這個位置上,小尹你站到這個位置上,我站的位置高一點,尹清啟站的位置低一點。
陳曉楠:拍一個英雄形象。
袁國孝:溫炳林做了四句詩,橫眉怒對新沙皇,赤膽忠心保邊防,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保邊疆。
解說:然而就在溫炳林按下快門的同時,直升機上的蘇聯士兵也拍下了“入侵毛派分子”的人數和裝備,9時許中方11人的巡邏隊率先走進開闊地,前方突然出現三輛蘇聯軍車,進巡邏隊包圍,緊接著密集的槍聲響起,巡邏隊的領隊裴映文頸部中彈,時年37歲的裴映章是隊伍中年齡最大的老兵,他原本希望這次巡邏可以為他的軍人生涯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袁國孝:他已經轉業了,光請客請兩個月,8月13號走。
陳曉楠:他應該就是那一天,他應該是就是轉業。
袁國孝:可是他有一個老朋友跟他說別走了,聽聽消息吧,鐵列巡邏隊執行任務他聽說這個消息不願意(走),非得參加巡邏,結果第一槍打中的就是他。
解說:直到戰友倒下,袁國孝才真正感覺到戰爭的殘酷遠遠超出他的想像,有著重型武器的蘇軍沒有給中方士兵任何肉搏的機會,數輛裝甲車挾著猛烈的炮火快速突進,空曠的陣地瞬間變成了血腥的屠場,袁國孝慌忙朝著裝甲車打出第一發槍榴彈。
左側看望遠鏡者為813戰鬥時指揮組的指揮員,塔城軍分區作戰參謀李效智,右側看望遠鏡者為八一廠36號攝製組組長冉征超。他們正在密切關注戰鬥情況。前景可以看出鐵列克提的高地實際都是碎石砬子。解放軍報記者梁博祥現場拍攝
袁國孝:我對它不是很熟悉,槍榴彈這個東西瞄準度難得很,放了一槍也沒有打中,看著這個槍落的位置,離他的這個裝甲車還都遠著呢,當第二發炮彈裝上還沒發出去,這個肩膀上一沉,我輩打了一槍,打到這個地方了,都不知道疼,根本疼都不知道疼。雖然不知道疼,就是胳膊不聽使喚了。
解說:袁國孝費力地裝上第三發槍榴彈,還沒等他擊發耳邊隻聽一聲巨大轟響,他瞬間失去了意識。1969年8月13日下午,當袁國孝從昏迷中醒來時,發現自己身在一列火車上,和他並排躺著的是被蘇軍第一槍放倒的巡邏隊隊長裴映文還有記者溫炳林和戰友景長雄,這三個人都身負重傷一息尚存。
袁國孝:我穿四個褂子全部被血染紅完,就這個袖子沒有血染紅,景長雄流血也很多,人一流血就渴得很,景長雄說,他說同誌給我喝點水,溫炳林說,他說小夥子不要叫同誌,要堅強一點,寧渴死不能要東西。
解說:火車靠站後,袁國孝被抬到蘇軍醫院接受治療,期間除了醫護人員,每天還有大批蘇聯記者舉著相機,爭相圍觀這命被俘的“毛派分子”。邏隊。解放軍報記者梁博祥現場拍攝
袁國孝:那個時候,我的個子也很小,個子又小又瘦,就像一個小孩一樣,我雖然是一個17歲的一個青年,但是我的形象是代表著六億五千萬人民的形象,如果堅強,是代表著六億五千萬人的堅強,如果我的這個軟弱給中國人丟臉,那單子就蓋到這個地方,萬一有照相的一來,就把頭一蒙,照相一來蒙住,蒙頭不讓他照。
解說:被俘期間,袁國孝並未遭受想象中的酷刑折磨,一名蘇聯軍官曾審問過他幾次,問他叫什麽名字,想不想家,參軍是自願還是被強征,袁國孝牢記軍令對蘇軍的提問一概不答,也對自己的命運做了最壞的打算。
鐵列克堤之戰部分參戰官兵
袁國孝:拉出去槍斃這是最大的,最大的便宜,最劃算了,怕回來,回來丟人,在刑場上丟命是英雄好漢,光榮,當戰俘是恥辱,在那你身不由己也沒辦法,你想死也死不了,想回也回不來,每天腦子就是想,我不能軟弱,要堅強。
陳曉楠:事後袁國孝才知道當時戰鬥的具體情況,那一天蘇軍準備非常充分,出動了10輛裝甲車,300餘名步兵,而中方的增援部隊沒有能夠及時到達,在巨大的兵力火力的差距之下,鐵列克提之戰變成了一邊倒的屠殺,四個小時之後,戰鬥結束,中方25名戰士以及3名隨軍記者全部犧牲,在火車上一息尚存的溫炳林、景長雄和裴映章,後來也全部都不治身亡,所以袁國孝是唯一的一名幸存者。
1969年9月18日遺體交還的現場
蘇軍在打掃戰場的時候,為了證明“毛派分子”曾經“入侵”蘇聯,他們帶走了19具中國軍人的遺體,而為了避免再度發生大規模衝突,9月8號,蘇聯總理柯西金和周恩來進行了會晤,雙方達成了維護邊界現狀,避免武裝衝突的臨時協議,9月18號蘇軍把遺體交還。
時值盛夏,遺體都已經高度腐爛,而且身上也缺乏證明標識,根本就難以辨認,由於蘇聯翻譯誤以為袁國孝姓李,所以大家猜測唯一的幸存者可能是排長李國貞,幾天之後新疆軍區為犧牲烈士,舉行了一個隆重的追悼會,“袁國孝”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在托裏烈士陵園,人們還專為袁國孝修建了一座墓碑。
解說:1969年9月23日,蘇聯士兵強行為袁國孝換上蘇聯西裝和尖頭皮鞋,並告訴他可以回國了,一路上袁國孝心情複雜,然而當國出現在眼前時,所有的緊張忐忑全都被他拋到了腦後。
袁國孝:一下車他往前一推我,我就往這跑,我認識一個人,我沒有走到國門那,我就叫他李參謀叫個李字,他就擺手,他就給我比劃,示意我趕緊把衣服脫了,我一隻腳站到蘇聯,一個腳站到中國,脫了衣服,後來脫的還剩一個內褲。
解說:1969年9月23日,經過41天,袁國孝作為鐵列克提戰役中唯一的戰俘,被蘇聯釋放回國,一入國門,原本滿懷恥辱和忐忑的袁國孝,卻看到擠滿了歡迎他回國的人群,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令他恍然如夢,4天後在塔城軍分區召開的學習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上,袁國孝照著部隊為他整理的稿子,做了重點發言,他發現這個發言刻意避開了被俘二字。
袁國孝:那個時候名詞上不是叫被俘,是叫綁架。
陳曉楠:綁架。
袁國孝:綁架,綁架比被俘好聽一點。
陳曉楠:然後講你綁架以後怎麽跟他們鬥爭。
袁國孝:舌戰群敵,我登場的時候,大家整個與會人員,精神都特別集中,你走不到講台上,大家都開始喊口號打倒新沙皇,講講鼓掌鼓掌,講講鼓掌鼓掌。
解說:回國近兩個月的時間裏,袁國孝收獲了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榮耀,他不記得握過多少雙手,見了多少高級別軍官,各邊防戰紛紛邀請他去做報告,從磕磕巴巴的地念稿子,到聲情並茂慷慨激昂,袁國孝逐漸找到了當英雄的感覺,10月1日,袁國孝被請到烏魯木齊,參加建國20周年的觀禮一時間成了新疆軍區,盡人皆知的“活烈士”。
袁國孝:我爹來了以後,他說這是英雄的爸爸,軍區派個車,在那時候車少得很,那個時候,送到第一招待所,托裏落了一架飛機,落架飛機,那原先那衛兵圍著,根本就不叫老百姓進,去幾個當兵的跟俺爹一塊去的,這幾個人說,這個不是別人是袁國孝的父親,那當兵的啪敬個禮,請英雄的父親去參觀,這句話聽來很簡單,其實心裏激動的很。
解說:原本收到兒子陣亡的消息後,袁國孝的父母悲痛欲絕,母親更是一病不起,得知兒子生還,父親連夜趕到新疆與他相見,演講間隙,袁國孝和父親來到了托裏烈士陵園,這裏埋葬著鐵列克提之戰的28位烈士,他們中最大的37歲,最小的17歲,其中有9名新兵和袁國孝同時入伍,這是他們第一次上戰場,卻也是最後一次。
袁國孝:都是生龍活虎的小夥子,每天在一塊打籃球,每天在一塊摔跤,說走就走了,說沒就沒了,心裏也是五味雜陳,不是滋味。
解說:在墓碑上,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中間,袁國孝猛然發現了令他瞬間震動的三個字李國貞,他知道,那裏刻下的原本正是自己的名字。
陳曉楠:你當時站在那個本來是你的墓碑前麵,那個感覺就是覺得,就是真的有可能是自己躺在這,那會又是什麽感覺?
袁國孝:我說李排長,這個墓碑本來是我,本來是我,現在是你在這安息,很對不起。
新疆軍區副司令徐國賢看望袁國孝
陳曉楠:所以這個生死在戰場上就是一線之間。
袁國孝:就是一秒之間。
解說:兩個月的巡回演講歸來,原本在眾人眼中有著大好前程的袁國孝,卻向部隊領導提出希望回家照顧母親,兩年後,他的複員申請被批準,19歲的袁國孝返鄉,成了一名普通的農民。
然而返鄉後,袁國孝卻發現他的英雄光環早以退去,鄉鄰看他的眼光漸漸異樣,甚至有時還在背後對他指指點點,一天在與生產隊長因瑣事發生口角時,對方終於當麵對袁國孝說出了那讓他如墜深淵的兩個字。
戰後,鐵列克提邊防所部分官兵
袁國孝:不跟你說那些,你這個人是叛徒,最怕聽到這個詞,這句話說我是個叛徒這句話,比殺我我心裏都難受。
陳曉楠:他們不知道原來部隊上對你的宣傳嗎,你不是曾經立過功,當過英雄,做過報告,他們不知道嗎?
袁國孝:如果我是英雄不是叛徒,為什麽叫你轉業回來。
解說:鄉親們無法理解,不少同鄉戰死鐵列克提,為何隻有袁國孝一人生還,如果袁國孝被俘後沒有變節,為何回國後沒有被部隊重用,反而默默返鄉,麵對種種質疑,袁國孝選擇了沉默。
袁國孝:跟誰理論都沒用,像寫字一樣,字是黑狗,越描越醜,越理論你醜的越狠。
陳曉楠:後來那你跟他們,你跟自己家裏人講過你的戰鬥經曆嗎?
袁國孝:跟誰都不講。
陳曉楠:為什麽呢?
袁國孝:確實給國家也流了血了,給國家爭了光了,落個可悲的下場再講心裏難受,像我們農村的說法,從天上掉到地下,又滾到井裏,落差太大。
解說:當時正值文革期間,背上了叛徒的罪名,袁國孝和家人自然成了眾矢之的,1976年“文革”結束,1981年包產到戶,但袁國孝的“壞名聲”卻仍然像惡夢一樣如影隨形。
袁國孝:那一年我住院,人家別人住院就是打那個吊瓶都是白天打,我都是晚上打,晚上七點鍾以後開始打,打到天沒亮,就是淩晨兩三點結束,天明這個五六點,我就起來上下麵去收辣椒,收了辣椒去賣。
陳曉楠:好像有一種憋著一口氣。
袁國孝:要搞點聲色,我臉上就光鮮一點。
陳曉楠:你覺得掙了錢以後,大家能更高眼看你了嗎?
袁國孝:錢是萬能啊。
陳曉楠:數十年滄海桑田,1991年蘇聯解體,當年的中蘇邊境現在已經變成了中國和哈薩克斯坦的邊境,1999麵中哈兩國領導人簽署了聯合公報,當年發生激戰的爭議地區,被正式劃歸了中國,2008年新疆軍區把當年的主陣地無名高地命名為“忠勇山”。
時隔39年,袁國孝再一次回到了鐵列克提去祭奠戰友,那個時候他明白了,埋在這場慘痛戰役之上的煙塵終將散盡,而作為戰場上真正的作戰人員當中,唯一的一位幸存者,他覺得他有義務讓更多的人知道這段曆史,這樣戰友的血才沒白流。
成為“辣椒大王”之後,富起來的袁國孝,開始定期組織鄉裏的老兵聚會,還自掏腰包舉辦了鐵列克提之戰的紀念活動,“叛徒”的流言近年間也漸漸地消除,但是袁國孝還是覺得心裏不踏實,他不知道到底怎樣,才算真正找回了一個戰士的榮光。
2008年5月,為永遠銘記烈士們的業績,新疆軍區決定,在當年我方那座除一人外全部陣亡、最激烈悲壯的無名高地陣地,建立烈士紀念碑,無名高地命為“忠勇山”
來源: 鳳凰讀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