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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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知青50年祭

(2018-09-01 08:16:48) 下一個

jing1我們在北京展覽館前留張影,就各自去插隊了

張亦崢:我的知青50年祭

五十年,就他媽是一瞬。

不然,那些久遠的,苦辣酸甜攪成一團的往事,怎麽能如此清晰,如此生動地在我眼前輪番滾動?歡歌笑語的明媚春光,苦雨淒風的陣陣悲涼,怒火中燒的填膺憤懣,江河化酒的豪氣飛揚,種種畫麵一閃而過,比好萊塢大片還特麽波瀾壯闊,意味深長。

1

1968年12月18號,從北京站開出的專列,把我們1000多北京知青拋到了中條山北麓,黃土高原的腹地,一個叫橫水的末等小站。小站每天隻過兩趟僅掛四節車皮的票車。

站前的貨場上,一個中年人扯著脖子喊著,他代表11萬絳縣人民歡迎我們來插隊。後來有人說,這人就是縣太爺李海友,一個行政15級幹部。我聽不清,也不想聽清他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麽。我覺得這就是一場夢。我怎麽會來到這鬼地方?

兩天前,我的班主任陳玉書先生,親自把我的學生檔案送到區安置辦。我從農科院的學習班直接就去了海澱鎮派出所。那年頭,我們院兒裏的半大孩子都興當頑主,就像當年英國的孩子喜歡當嘻皮士一樣。頑主主要的業務是抽煙喝酒打群架,尋釁滋事拍婆子。

我跟著折騰了三兩個月,頑主沒煉成,卻折進了學習班。三個月後,學習班領導說,你要是不去插隊,就出不來了,或者升級進分局。我想一想,別逞強了,插就插吧,先出來再說。

在派出所,警察叔叔前前後後不到一分鍾就注銷了我的北京戶口。我突然感覺,我被這個城市拋棄了,就像是一塊抹布擦完桌子,就被人丟棄了。從今往後,我和這個城市沒有一點關係了。和海澱街上的仁和酒家沒關係了,這裏有我最喜歡的豬皮醬凍和蓮花白酒;和華僑飯店樓下的大同酒家沒關係了,這裏有物美價廉的四喜丸子;和香山的玉華山莊沒關係了,這裏有我憑欄遠眺的斷壁殘垣;和燈市東口的奶站沒關係了,這裏有三毛八一塊的奶油蛋糕和七毛一塊的叫做樹根的巧克力派。這都是我常常出沒的地方,如今我都沒有空檔再看它們一眼,和它們做一個情真意切的告別,就得慘淡地遠赴他鄉了。

沒想到,這一走,直到我在外漂泊了25年後,才趕上知青返回北京的末班車。這是後話。

而當時,我的預感不久就得到了驗證。一個月後,我從山西逃回北京。當天,我們院的片警就登門造訪。此後的許多年,每每我回家探親,前腳進門,後腳跟進的就是片警。每每,他都會用同樣的話盤問我回北京幹什麽?為什麽不在村裏好好待著思想改造?我說我改造的年頭跟八年抗戰差不多了。可他總是用懷疑的眼神盯著我,仿佛我就是首都治安的安全隱患。這時候,他總是像當初那樣,用不容分辨的口氣說:馬上,買火車票,哪兒來回哪兒去。

說著說著就跑偏了。還是回到剛才的敘述吧。

我的戶口在派出所被注銷後,陳先生很友善地看了我一眼,跟我說了句什麽。不過當時我心有旁鶩沒聽清。一出派出所才想起來,想問問他。可他已經騎著他那輛英國進口的全鏈套鳳頭飄然而去。也許,他的任務就是盯著我銷掉北京戶口,完事大吉,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先撤了。

2005年,我去攀枝花采訪,竟與他各自東西33年後不期而遇。作為攀枝花市政府的貴賓,他正端坐在一個招商會的主席台上。這時,他已然至少做了20年繁榮集團的總裁,身上多了北京市政協委員、香港作家協會榮譽主席等10多個頭銜。名片上的墨跡出自“陸軍上將”蔣緯國之手。我給他拍照,他很友善地表達謝意。我給他鞠躬,說陳老師你還記得我嗎?他還是友善地笑。

我說我是您的學生呀。他這才認出了我,很詫異:你怎麽會在這裏?你怎麽也會老了呢?我說,我就是來采訪您的這個大會的,您都一頭白發了,我自然也該鬢染秋霜啊。我真想馬上問問,當年在派出所裏,他跟我說了句什麽。但我不能在台上久留。後來,種種原因終是沒能問成。瞧,我又扯遠了。還是回到橫水車站吧。

李海友講完很久,來接我們的村民才把我們和行李一起讓上騾子拉的三套車。暮色中,大車在的溝溝壑壑中蹣跚前行。趕車的後生跟我們說些當地的風土人情。他說,別看我們小山溝,深山出俊鳥呢。這話立即牽動了我們這些渾身都泛濫著荷爾蒙的壞小子的神經,爭相問:真的?那俊鳥在哪兒呢?後生說,進了村,大隊給你們的歡迎晚會上就有呢。

進了村時,天黑透了。雖說饑腸轆轆,卻沒心思眷顧村民給我們備下的油饃和粉條燉肉,一門心思先睹深山俊鳥的風采。夜深了,好不容易,一個俊鳥才在氣死風燈下登台了。細細看過,卻是三十大幾的李鐵梅兼小常寶。於是一個個又趕緊回去光顧我們曾一度放棄的油饃和燉肉。悲哀,我今後的生活就要在這個沒有俊鳥的地方開始了。

2

既然村裏沒有俊鳥,幾個年齡大些的知青,就在同來的女知青中找尋他們的俊鳥了。不久,三幾雙知青就在一起明鋪明蓋了。記得村裏有個退伍兵曾問其中的一對,你們就不怕弄出點兒啥嗎?真要是弄出點啥,可就真得紮根農村一輩子了。那對知青回說:啥事也不會有。問為啥沒事?男的從兜裏掏出個小包包,揚了揚,說我有這。問這是啥?男的說:麝香。退伍兵說,怪不得。這玩意厲害呀,揣在懷裏瓜地裏走一遭,路過的瓜秧秧分分鍾就耷拉了腦瓜,去球了。我問,那瓜秧秧為啥去球了呢?退伍兵說,麝香呀。我說,麝香咋就讓瓜秧秧去球了呢?退伍兵笑起來,笑得不懷好意,說小球娃子你刨根問底打聽這幹球啥?弄得我感覺求知像是多大罪過似的。

還有一次,退伍兵去另一對知青屋裏閑坐。這對也是早早就住在了一起。退伍兵又是好心好意,提醒了一回。男的從炕頭搬過一塊磚擱在炕當間,說:我就好比是梁山伯,她就好比是祝英台,這磚頭就是隔著的一麵牆。別說我們倆絕對純潔,就算是我不純潔了,中間不是還隔著一堵牆嗎?你說能出啥事?退伍兵很詭異地晃晃腦袋,眨眨眼睛,冷冷地笑,想說什麽卻咽了回去。

好多年以後,我家兒子都能打醬油了。一天我和一個知青聊起當年的事,忽然就想起退伍兵咽下去的話,那一定是:日鬼哪,鬼他媽才信!可那時,我關於性學的全部知識,隻限於幼兒園時,一個小朋友說的話,他是他媽大便時拉出來的。所以,我至今都覺得愧對知識青年的稱謂,因為我真是個無知青年。

3

我記不得是誰寫的一首詩。詩裏說:我從不欣賞寧靜的鄉間夏夜,這兒哪兒談得上詩的意境,那不見邊際的點點寒星,怎敵得過王府街頭的閃閃霓紅?這詩真說到我心坎了。隻是我才疏學淺,說不出這等文采飛揚的詩句。因為,此時的我畢竟隻有16歲。一個說孩子不是孩子,說大人不是大人的年齡。在這樣的年齡,我更追求人的第一種本能。那就是吃喝——人類最大最直接最可行的欲望。

所以必須要提一下我們下車的晉南重鎮橫水街。橫水隻有一條小街,還被一座石橋斷開。橋東叫東橫水,歸絳縣,橋西叫西橫水,歸聞喜。村裏人說橫水鎮當年也是晉豫陝三省通衢,繁華似錦。是否繁華似錦,我無從考證,我隻認小鎮的羊湯耐人回味。我肚子裏通常沒啥油水,隻要兜裏有個毛八七時,就躥到了西橫水的羊湯鋪子。

湯鍋就支在煙薰火燎的鋪麵上,鍋直徑二尺,湯總是常年翻滾著,像濟南的趵突泉,隻不過翻著的是奶色的白花,一朵朵浪花的邊上還蕩著一抹抹紅油,七八截鵝黃色的蔥段點綴其間,煞是鮮亮誘人。案上有隻掉了瓷的搪瓷盆,盛滿了肚啦肺啦腸啦肝啦什麽的羊下水。切的條是條,塊是塊,很勻很碎。

那個紅光滿麵的胖掌櫃,用那隻油膩膩的胖手的三個指頭,捏來捏去,就把各種下水,撒在了一隻隻海碗裏,那海碗比小砂鍋還大。然後,嘩地一聲澆上一大馬勺羊湯,很亮地喊一聲,喝了您,就直接把湯碗捧到你手上,而不會擱在桌子上。

喝羊湯就講究捧上碗,蹲在什麽地方喝,仿佛這樣喝才地道。桌子早就看不出本色,上麵有個黑瓷小碗,裏麵是暗紅色的油潑辣子,有的喝湯的人就圍著桌子,蹲在條凳上,像盤踞在山石上的鳥們。那海碗齊整潔淨的不多。或豁牙露齒,或汙漬斑斑。可你隻要嚐一口那湯,就不會在意那碗是多麽的不堪入目,你甚至會把那碗和飽經滄桑聯係在一起,你隻管悶頭滋滋溜溜地嘬一口,便辣的你眼淚鼻涕一起流,可那火辣,那鮮香,又誘惑你一口一口喝下去,你歇氣兒的功夫,便會用筷子攪攪碗底,擒上一塊或者一條什麽肝啦肚啦的,極細致地咀嚼,就會覺得天下美味盡在其中啦。再戀戀不舍地喝上幾口,那湯就見底了。

這時,你便不由響響亮亮打上幾個噴嚏,然後抹一把一腦門子的汗珠子,從裏到外都是熱呼呼的,像是剛從澡堂子裏出來,全身的汙泥濁水,全心的不爽不快都會蕩然無存,隻剩下輕鬆暢快和那種騰雲駕霧的舒坦。就又把碗抻過去添湯。添湯是不用加錢的。就有人從隨身帶著的手巾包裏掏出自帶的白饃或者黑饃,又實實在在地美了一回。那時我最大的奢望就是去一次西橫水喝上兩碗羊湯,來時喝一碗,回時喝一碗。

1988年,我去太原開會,順便回了一趟村裏。村裏,幾個我插隊時的夥伴,已經發財致富了。我跟他們說起羊湯,他們說現在誰還喝那玩意?魚、肉、王八烏龜啥的,有的是。早給你在縣招待所定了幾天的席。在我一再堅持下,他們才在為我接風的餐桌上,給我上了一碗羊湯。

那湯盛在細瓷碗裏,溫吞吞的,下麵沉著的全是一片片上好的羊腿肉,哪裏有一根肚啦肺啦什麽的,全無半點當年的味道。我說,肚呢,肺呢,腸子什麽的呢?他們笑了說,那是爛肉湯,你喝當然要喝好肉的啦。我說,我就要喝爛肉的。他們說,爛肉?這裏沒有。這可是縣裏最高檔的餐廳。我四下看看,果然全是些看似有身份的人物在吃喝,有的還在劃拳。旁邊一桌吆三喝四,喝得正歡,那聲浪吵得我都聽不清村民們說什麽了。

一位老兄看在眼裏,走過去,指著我跟他們說,你都悄悄的,打槍的不要。看到那個穿淺色夾克的嗎?那是個記者,我村裏的知青,專門是來查你們的。可不敢張狂哩。瞬間,鄰桌就沒了聲音。目光齊刷刷都罩在了我身上。一個胖子走過來,手裏端著一支青島啤酒說,我是那個那個……算是個負責人吧,我敬你一杯。這時,他身後立時上來個人,叭的一聲拉開一支青島啤酒,雙手捧給我。我說,謝謝。可是我不喝啤酒。那胖子身後又躥上一人,手裏拎著一瓶汾酒,霎時就斟好一盅,胖子放下手裏的青啤,雙手捧過敬給我。

我隻好接過一下倒進嘴裏。我說,我不是來查你們的。胖子說,那咱就交個朋友。我說,朋友就免了吧,我怕我酒後就記不起您,您該多傷心?胖子說,我不傷心。我能記得您啊。我說您還是好好喝您的酒更好些。胖子說,那晚上,咱們還在這兒好好聊聊。我說,晚上在這兒沒關係,反正這張桌子都定了好幾天。隻是還有幾個老鄉,不方便呢。

胖子還在糾纏不休,我說,您要是再沒完沒了,我可要真查查您了。頓頓喝頓頓吃,是不是公款呢?胖子這才叫人搬來兩箱青島廳啤道別。我說我說過,我不喝啤酒。村裏老鄉就說,人家啥啥局長都送來了,咱就收了算球。另外幾個老鄉附和:就是。不喝白不喝。我說:喝了也白喝。

4

1972年初就有了大學要招生的消息。還模模糊糊聽說了一些入學的條件。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要經大隊貧下中農推薦。其時,我爸媽都發到了幹校。我自然算是可教好子女,底兒潮。再不好好表現,百分之千沒我什麽事。所以,我不能好吃懶做,得好好幹幾天活了。至少要混到貧下中農推薦我上大學那一天。

正好,公社水利的重點工程——水庫就設在我們村的西溝。其時,正趕上水庫大壩核心槽合龍口。我自然要上。挖土方、推小車,逮啥幹啥。最關鍵的是,為了清除核心槽源源冒出的積水,我在泥湯子裏泡了一夜。

恰恰第二天,公社水庫工地總指揮到場檢查工程質量,一眼就看到了槽底下,一臉一身泥湯,沒有半點兒孩子樣的我。總指揮問大隊書記,那娃是誰屋裏的?還真肯幹。書記說是二隊的北京知青。總指揮立刻召開現場會,會上重點表揚了我,說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全公社青年學習的榜樣。還說要提拔我到公社供銷社當售貨員。

我得意到忘乎所以,得寸進尺,說總指揮,我不想當售貨員,您要是真想提拔我,就提拔我當工農兵學員上大學吧。他卻說,娃,你憨著哩你,你這些北京娃就是因為書讀多了才打發到我們山溝溝裏來。還想上學,就打發你下十八層地獄哩!

我說我已經在地獄裏了,一層也好,十八層也罷,沒啥差別呢。總指揮眉頭驟然緊蹙說,啥地獄,社會主義新農村咋就成了地獄呢?你娃意識反動哩!你娃哪兒都別去了,繼續改造吧你。

沒想到我的陰謀破產得這麽快,我腸子都悔青了。他以為是把我嚇得不敢吭聲,便緩和了語氣說,你娃可不敢滿嘴跑火車胡球說哩,讓人聽見送你縣大獄哩。你娃還是在村裏接受再教育更妥貼哩,這可是為你好哩。說完,還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工農兵大學生夢就這樣破產了。前前後後不到一個月。

從此,我不再上工。上工對我已經沒什麽意義了。事實上,我們修建的那水庫,也沒實現過多久的澆地功能。若幹年後,那庫區隻見泥沙不見水,倒是長出了一溝的蓮花。我們村的藕倒是在當地揚了名,一斤要比別人的多了兩三塊。

5

不幹活了,總得找點事幹。我記不起從哪兒弄了一套華中師院的漢語講義,饑不擇食地讀起來。邊讀邊做筆記。那昏黃的小小煤油燈薰得我鼻孔黢黑,吐口痰也黢黑,我就像一個餓死鬼狂吞我能搜尋到的每一本書,記得磚頭樣的《怎麽辦》,用了一天一夜我就讀完,還意猶未盡。什麽狄更斯、勃朗特姐妹、薩克雷、史蒂文森;什麽歐·亨利、馬克·吐溫、傑克·倫敦、西奧多·德萊塞;什麽巴爾紮克、莫泊桑、大小仲馬、斯湯達、福樓拜爾、雨果、羅曼·羅蘭;什麽契科夫、普希金、果戈裏、萊蒙托夫、妥斯妥也夫斯基、老小托爾斯泰,這些人類的大師為我展開了一個無限廣闊的從未經驗過的天地,這裏有凱旋的長號,也有真摯的愛情,有不屈的奮鬥,也有沉重的思索,總之,有激動人心,豐富多彩的生活。

當然,在我生吞活剝這些人類遺產的閑暇裏,也做過偷雞摸狗的勾當。有好多年,我吃菜館,一看到雞就惡心。2000年山西電視台的記者到我們村拍一個有關知青的專題片。記者采訪我們的老隊長庚辰叔。記者問他對當年知青偷雞摸狗怎麽看。庚辰叔說,那娃們棲惶(可憐的意思)著呢,餓急了,不吃個雞吃個狗,你讓他吃啥嘛?好幾千裏從北京來到咱這兒,總不能讓娃們也像咱一樣餓著吧。

村裏的知青把這片子的拷貝放給我看,我幾乎掉下鱷魚的眼淚。就為庚辰叔的這句話,我把我有限的青春年華都扔到這兒,也值啦。就這樣,在這些圖書的海洋裏,我拚命地吸吮著精神的乳汁,在高原厚重的黃土裏,積澱著我不拔的堅韌。我不再為當不成工農兵學員而耿耿於懷了,因為那時我已經相信,雖然那些人比我幸運,但攫取知識,我絕不會比他們差到哪兒去。甚至會超越他們中的某些人。事實是,若幹年後,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雖沒能混來國家部委金獎,但銀獎、銅獎還是混來了兩三個。

6

2017年春末,我又一次回到我的小山村。我不知道我回去要幹什麽?也許暮年已至,就是要尋找當年,我們這些知青的痕跡。

村子的變化挺大。原先,穿村而過把村子一分兩半,軋滿車轍的土街已被一條水泥馬路取代。原先飯時,抱著海碗,蹲在牆根,吃飯兼曬陽陽的夯漢們一個也不見了。飯後,坐了一排,一邊納著鞋底子,一邊說笑著扯著閑言碎語的婆娘們也消失了。臨街立起一座座高牆大院,那些瑟縮的土房幾乎見不到了。但整個村子卻靜悄悄的幾乎見不到行人,自然就少了人氣。

陪著我的村民說,年輕人都去城裏了,或者去外麵打工了。我說,都去了哪兒呢?他說,哪兒都有,縣城、省城、北京、青島,還有的去了新疆。我說,那地呢?不種了?他說,好多人把地給人包了去,收點兒租金唄。我說,那我認識的人就不多了吧?他說是,好多人都走了。我說走哪兒去了?他說地下唄。我說,不在了?他說,是。

正說著,遠處過來個中年人,他說,你認識他嗎?我說不認識。他說,你走了快50年了,他才40多歲,你到哪兒認識他?看起來,這裏已經看不到我曾經在這裏生活過的痕跡了。也許當年就不曾留下什麽痕跡。

中午,在村民家吃飯。就有人大聲大嗓地在院外喊我的名字。進來了竟是當年的隊長庚辰叔,快90的人啦,竟然騎著洋馬(自行車)來看我。當年,他當隊長時,就常常關照我們。我們偷隊裏的東西,他也是睜隻眼閉隻眼的,但我們還常常得了便宜賣乖。我們後來徹底敬重他,是因為他曾以農民的睿智化解了一場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危機。

那天,村子裏的一個積極分子向他報告說,一個成份不好的年輕人在村子的磨道裏日拉磨的驢。說這可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壞分子強奸社會主義的驢,不光是強奸犯,還是現行反革命。一定要批鬥。批倒批臭後,送縣法辦。庚辰叔隻是淡淡說:他日驢,那驢告官了嗎?

那人說,驢沒告。庚辰叔說,驢沒告就是你情我願,頂多算是順奸,搞個關係算不得啥球事。算球吧。積極分子無話可說,那本該批倒批臭的青年屁事都沒了……

這回他聽說我回村子了,就是來叫我去他家裏吃碗挑起(麵條)。我說,您老這歲數還騎車?他說,還種著幾畝地呢。我說,您苦了一輩子了。咋不跟兒子們去城裏?他說,住不慣啊。還是住在土房窯洞裏安穩。我說,當年我沒少胡球惹事生非。他說,娃年輕時哪個不胡球鬧騰呢?你們這些娃心眼兒都好,不是惡人。我說,謝謝您跟電視台記者給我們說好話。他說,我就是實話實說。那年景,你們也得填肚皮哩。要是把你們餓壞了,咋跟你屋裏的老人交代?

我離開村子那天,天剛亮,我一推門,他正立在我住的那家門外。他手裏拿著個布包。包裏是一包平遙牛肉和一包柿疙瘩。他說,送送你,這是路上吃的。我說,五六個小時就到了。不用了。他說,哪成?這柿疙瘩是你嬸嬸晾曬的,美著哩。他老伴也是近90歲的人了。我隻好接過來。心裏酸酸的。

送我去侯馬的車都開了。這位年近90的老人還站在村口衝我招手。我想,這不就是我在尋找的痕跡?畢竟幾十年啊,誰能說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呢?雁過還留聲呢,何況人過。蒙蒙的霧色中,老人的身影越來越小,心頭也就升起了幾分蒼涼。

今年正好是知青上山下鄉50周年。絳縣縣委發了通知說,4月24日在縣裏舉行慶祝知青下鄉50周年活動。說實話,我真想再次回到當年我生活過的中條山下的那個小村落。可是,到了這把年紀混來了一身病。什麽哮喘、腹脹、高血壓、甲狀腺腫、雙腎囊腫,最近又添了糖尿病嫌疑和疑似腦梗,還有一個血檢,一個肺功能,一個腦電圖和一個核磁共振申請正在等待中。還是少給別人,也少給自己找麻煩吧。說不定哪一天,我就會離去。

事實上,我們一同插隊的22人中,至少有三人已經離去。所以,我有一個奢望:在我離去以後,把我的骨灰就揚在中條山的罅隙裏。如果可能再在岩壁上刻下兩行小字:這裏躺著一個當年的知青(其實是個無知青年),一生也沒做過什麽值得記憶的好事,但他的確不是壞人。

我知道,要實現這個奢望,肯定比實現當年一氣喝兩碗羊湯的奢望難度更大些。所以,這隻是我的奢望。能不能實現就另說了。所以,這個奢望權當我這篇祭文的結語吧。

【作者簡介:張亦崢,1950年代初期生於北京,1960年代後期赴山西、黑龍江插隊,1970年代末期開始小說寫作,兩三年止,1980年代初期從事新聞出版工作,參與兩本省刊和兩本國家期刊的創刊、策劃、采編及終審工作真到退休。】

來源:新三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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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老九 回複 悄悄話 去年從美東回下鄉的大興安嶺北坡近漠河的小村,老友非死即病,那地太冷,1969年零下52度也過來了,看著當年的小夥伴們的荒塚,正是防火期不能燃香,隻能買了幾瓶白酒灑在那亂墳崗子上了,想起往事,淚如湧泉,有幾個殘疾老工友說:"那幫小兄弟生前常念叨伱呢,說伱腳底枺油跑了,希望有天再一塊兒大塊吃肉,大碗喝65度的(大興安嶺白酒)呢."
人生如梭,上了南下的快車離開大興安嶺時,淚氺止不住,十多年的深山老林的伐木工作,如何忘的了.....
Dalidali 回複 悄悄話 問地好! 很長時間了, 我也有此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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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幹枯的胡楊^_^ 發表評論於 2018-09-01"
"胎投得好,突然跌落凡間,就開始嘰嘰歪歪。你讓那些幾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的人怎麽說?"
背包走天涯 回複 悄悄話 騰回首,今天是離開廣闊天地剛好40年,20年前回國時抽了個小瘋,悄回插隊的村子走了一趟,剛進村口就被老鄉們發現了,老鄉們傳播消息的速度比今天的微信群發還快。
老隊長撥拉開熙熙攘攘的人群擠進來,先照著我的後腦勺拍了一巴掌,然後抓著我的手老淚縱橫的說:走!跟我回家吃飯去!!!
那天晚上,和全村的老鄉們幾乎把幾年下鄉時喝過的酒重新又哭笑著喝了一個整夜---
也許,今年得再回去看看了。。。。。。
南京大頭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章,非常感動!謝謝作者!
mapletea 回複 悄悄話 十分感人,讚一個!
我胖我的 回複 悄悄話 他最後還是離開那裏,開始新生活了。以前看過一篇紀實文學,是關於後來留在當地的陝北知青的。那些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留在了當地,都過得很苦,健康醫療都成問題,經濟情況就更不用說了。其中一位在受采訪的時候說的話,我至今都記得,大意就是:都沒有什麽,反正這輩子很快就過完了。

讓人淚下。
hz82000 回複 悄悄話 幾年前去了趟農場,找不到原來的地方了
我是幹枯的胡楊^_^ 回複 悄悄話 胎投得好,突然跌落凡間,就開始嘰嘰歪歪。你讓那些幾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的人怎麽說?
茵茵夢湖 回複 悄悄話 我小時候特崇拜胡同裏那幾個知青大哥哥大姐姐,覺得他們像是去遠方探險的英雄,是電影¨青年一代¨的真實版。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