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歲、千歲和永遠健康
這世界上,本沒有人可活到萬歲,也沒有哪一個社會組織能存在萬年以上,可這‘萬歲’的呼喊聲,卻響徹了幾千年——不管是自詡還是拍馬屁,抑或是人雲亦雲。但這並不代表一國臣民,都愚蠢到世世代代不知生命是短暫的。生活於宮牆之外的芸芸眾生,是不會存此老不死奢望的。即使富甲一方,也隻敢用金錢作身價,接受對女兒‘千金小姐’的恭維,更遑論常有衣食之憂的草民。
就像這個社會裏大凡有點身份的人一樣,這供呼喊用的歲,也是分等定級的,且級差巨大。當世的萬歲隻有一個(馬屁勁兒大發時,還可山呼萬萬歲、萬壽無疆,除了超級誇張,無有其他),萬歲之下就是千歲,那還是皇帝所封之王專有的,可不能亂呼亂叫。所以京片子裏又將皇帝稱為“萬歲爺兒”,一點也不含糊——雖然這些金鑾殿的主兒,壽數不過幾歲到幾十歲。
最後一個皇帝塌台幾十年後,蟒袍玉帶的皇上不再有了,但萬歲萬歲萬萬歲、萬壽無疆的呼喊聲,卻從金鑾殿擴展到了東西南北中、從官員放大到了草民。千歲自然也不會有了,但卻有了“永遠健康”做替代品。
“永遠健康”和“萬壽無疆”都不過幾年時間,就先後化成了沒有生命的物質——一個黑糊糊的落在了蒙古草原上,一個被玻璃水晶包圍了起來,可圍繞這萬歲的話題,被壓製了又壓製,卻依然不斷。
(二)撞到槍口上的李隊長
既然能創造出“白發三千丈”、“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浪漫和誇張,迎合皇上對長生不老的追求,創造出萬歲和萬壽無疆這樣的超級拍馬語言,一點也不奇怪。怪的是,它還能成為頂尖等級的標識,並連同這等級序列一道,成為治人以罪的魔咒。
由萬歲而千歲,由千歲而正一品到從九品的百官,這個由萬歲欽定的順序,是由不得其他人多言多語的。誰要是去任意增刪、非議妄評,就隻好吃不了兜著走。
在那個紅紅火火的革命年代裏,四川省體委下轄的體育運動隊,出過兩件名氣不小的事情。一是男籃隊以身高2.27米的石拉威為主力,奪得全國賽亞軍;另一個則是男子體操李隊長為首的一群革命小將,對上述排序胡言亂語,從而晉升為反革命集團。
革命其實有時很無聊,需要一點幽默來調劑。對偉大領袖忠心耿耿的李隊長,和他那幫身高看上去隻有石拉威一半多一點的隊員,也遇上了這種無聊。他們圍坐在火盆邊學習最高指示,按那個年代的常規,李隊長起頭,說了一句:“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第二個隊員接著說:“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那天也是合該出事。居然冒出了第三位接話者,說:“祝江青同誌永不生病!” 第四位說:“祝春橋同誌長胖一點!” 第五位說:“祝文元同誌不再長肉!”……權傾一時的中央文革小組,病懨懨的江青、瘦筋筋的張春橋、胖乎乎的姚文元,成員個個都被幽了一默。李隊長們在那個肅殺歲月,獲得了少有的愉快,有了難得的開懷大笑,但卻不知大禍正臨頭。
李隊長們的開心之作,不知怎麽就被捅了上去。很快,一樁“惡毒攻擊中央文革小組”的反革命集團案件,擺上了主政者的案頭。過去隻聽說文人因言惹禍,沒想到這些活躍於鞍馬、單雙杠上的夥子們,也會禍從口出。他們玩轉吊環出神入化的雙手,被套上了與吊環有所相似卻那麽冷冰冰的手銬。
(三)老外呼的萬歲
我不知道老外會不會呼喊萬歲。居加多年,看到的、聽到的,都是對當政者的批評。很難想像千方百計挑執政者毛病的納稅人,會去恭維靠稅收養活的政客,去高呼他們萬歲、萬萬歲。但最近卻讀到了老外呼喊萬歲的文字。
抗日戰爭期間,周恩來出現在一部西方的新聞紀錄片中。看了該片的澳洲工運領袖比爾*加德納,自此成為周的粉絲。1952年5月1日,他作為澳大利亞煤礦工會代表,應邀到北京參加勞動節觀禮,並列席全國先進生產者代表大會。大會閉幕時,當毛、劉、周等領導出現在主席台上的時候,掌聲和“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聲響成一片。這時,加德納不解地向中方翻譯齊錫玉問道:“為什麽隻喊毛主席萬歲,不喊周恩來萬歲?” 讓齊瞠目結舌,並在心中怪他:“怎麽會提出這樣沒有常識的問題呢。”
更沒有料到的是,會見結束時,外賓分成三隊同毛澤東、劉少奇和周 恩來握手告別。加德納在同周握手時用英語說:“向你致敬。” 周恩來直接用英語回答:“謝謝你”。但誰也沒想到,緊接著加德納竟用英語喊出“周恩來萬 歲!”的口號。周恩來立即擺手示意,不讓齊錫玉翻譯。
(四) 不由總理不緊張
身為總理的周恩來,深知這萬歲的沉重。加德納以為萬歲(Long live) 隻是向自己敬重的人表示一種美好的祝福、願望,所以他很不常識地不顧常識,一定要喊“周恩來萬歲”,表達自己的心願。他不知道萬歲在中國政治中代表至高無上的神聖性和權威意義,不知道錯用萬歲有可能引起何等嚴重的後果。
李雪峰回憶說,在1966年4月‘第二次杭州會 議’(亦稱‘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彭真受到點名批判。
會後,由他與宋任窮將彭‘押送回京。不久,中共中央就正式 通知由他接替彭真的工作任北京市委第一書記,主持北京市工作。在一次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彭真曾態度激昂,大聲說:“誰是第一個喊萬歲的!”,證明曆史 上是他先喊主席萬歲的。盡管是他第一個喊“萬歲”,但此時依然無濟於事,終未能擺脫首批被打倒、慘遭十年殘酷迫害的命運。
彭真的罪名之一是包庇長期擔任北京市副市長的明史專家吳晗。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吳晗的一篇《自傳》。吳晗的這篇‘自傳’大約寫於1956年,當時47歲的他任北京市副 市長,正是春風得意之時。這篇《自傳》也寫得非常自然、坦誠。談到自己思想、感情的轉變時他寫道:“在蔣介石統治區生活的日子裏,對蔣介石的以黨治國,獨裁專政,萬歲百歲,極端厭惡,聽了惡心。初到解放區,聽到專政,擁護共產黨,毛主席萬歲,很不習慣,心裏以為好是好,何必搞這套形式……其實是我當時還沒有和解放了的人民的感情完全融合在一起,還沒有體會到解放了的人民的真實感情。一句話,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感情,而不是解放了的勞動人民的感情。但是,這種錯覺很快就糾正了。經過學習,我用自己眼見的親身的感受,糾正了自己的錯誤。不多日子以後,我從心坎裏喊出毛主席萬歲了……”。
雷頤先生在引述了上麵的史料後說:其實,如果換一個角度看,加德納的“沒有常識”恰恰更符合當代文明的“常識”、“常理”;而我們習以為常的“萬歲”,才真正違背了文明發展的“常識”、“常理”。正因為違背了人類文明發展的常識、常理,才會發生“文革”那樣的浩劫。彭真、吳晗均為“文革”發動的祭品。或許,他們的悲劇在當年第一聲真誠的 “萬歲”和從“不習慣”到“習慣”的真誠轉變中便已鑄就。當然,這不僅僅是他們個人的悲劇,而是一個時代、社會的悲劇。因為一旦全社會自覺自願地尊奉一人 為“萬歲”,“萬歲”的權力便不受任何監督與製約。權力一旦擺脫監督與限製,必然造成巨大的災難,絕無例外。
(參見《領導文萃》第1期,作者雷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