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喬生,江蘇作家)
不久前,見了一台知青春晚的視頻。於是姑妄看之。
可以說,我的心情十分複雜、矛盾。那些場景,那些語言,那些紅歌是多麽熟悉啊,曾幾何時,它們在大江南北風行,至今還幽魂不散,而且,它們大抵和我們一代人的青春緊密地聯係到一起,引起無數逐漸老去的人的眷戀和懷念。
然而,一個疑團開始在我心頭出現,而且越來越大,越來越強烈。那就是,近半個世紀過去了,難道我們的思想認識水平還停留在那個專政的年代,沒有絲毫進步,甚至還倒退嗎?難道我們最愛的歌還是那首文化大革命的代表歌,“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成生長靠太陽”嗎?曆史已經翻過一頁了,難道我們置黨中央的否定文革和反對個人崇拜的決議而不顧,還要在春晚的幕布上高懸發動文化大革命時的圖片和鼓噪造反的旗幟嗎?
晚會的絕大部分語言、思想方式、藝術樣式都是文革年代所固有的,是直接搬過來的。新的視角,新的曆史觀在哪裏?正視現實、展望未來的精神在哪裏呢?我一點都看不到。
這裏,先說說我當知青的經曆。1966年文革爆發,我15歲,是個初中二年級的學生。因為我是資產階級的狗崽子,有人就看我不順眼。複課鬧革命的時候,一群幹部子弟舉著皮鞭衝進教室,當著全班同學的麵,朝我一頓猛抽。有趣的是,我居然一點都不害怕,一點都不傷心。
1968年深秋,傳來消息,北京的中學生去內蒙古紮根了。我就和上海中學的一些女生聚到一起,吵著要去內蒙古,卻沒有被批準。到了第二年,1969年3月3日,我和一批中學生一道,在上海的公平路碼頭,坐上了運煤的輪船,抵達大連,換坐火車,到了北大荒,當上了知青。
說實話,那時候相當一部分學生並不願意下鄉,是敲鑼打鼓到家裏,走投無路,才被迫當上知青的。而我卻是自覺自願當知青。這麽說沒有半點炫耀,隻說明我比別人傻。
到了農場,我的理想是什麽,說來好玩,是當勞動模範。很快我當上了排長,其實那是個帶人幹活的官,如果上戰場,就是帶頭衝鋒陷陣的官。淫雨時節,我雙腳陷在爛泥中割麥子。冬天零下四十多度,我趕著牛車去深山伐木,眼睛裏流出了冰渣。在白雪覆蓋的原野中放羊,想到的故事是蘇武牧羊。
九·一三,林彪事件是一個轉折點,我醒過來了,開始用自己的腦子思考,忽然發現周身那麽多東西竟然都是假的,慢慢形成了自己的思想。
一直到文革結束,高考恢複。我淩晨三點鍾爬起來,點上蠟燭補習功課,半年後參加高考,考進了家鄉的華東師大。屈指算來,我在北大荒度過整整十年。
以上就是我的知青簡曆。
我毫不掩飾,我一點不欣賞“青春無悔”之類的口號。
不由要問,什麽叫無悔?我們無悔的是什麽呢?悔了能怎麽樣,不悔又能怎麽樣?
我當然愛我的第二故鄉北大荒。我曾經在這裏流血流汗,我的左腳腳麵曾被輪式拖拉機碾過,奇了怪,它居然就沒有碎!三千多個日日夜夜,生活在廣袤的黑土地上,每個日夜都滿含青春的汁液,我怎麽會不愛?!
但我絕不“無悔”。在我看來,悔和不悔,可以分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感情上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對改變農村的落後的麵貌,起了重要的作用。如果知青春晚僅是慰藉曾經受傷的肉體和靈魂,懷念如我們父兄輩一般的貧下中農,祭奠我們的青春,那無可厚非,該唱就唱,該跳就跳。然而,它的真實意圖似乎並不在此。
第二個層次是科學分析。我能不悔嗎?!整整十年,在最需要接受科學文化知識的青少年時代,我們被擋在學校的大門之外,被剝奪了接觸書本的權利。整整十年啊!人生有幾個十年,而且是最需要學習,最善於學習的十年,能不悔嗎?我曾經想過,如果一定要去農村,和貧下中農接觸,有個兩年三年就可以了,就應該上大學了,最多不要超過五年。學習的黃金年代,耽誤不起啊。個人耽誤不起,一個民族更是耽誤不起!我能不悔嗎?
再講第三個層次,就是對後人的啟迪。如果曆史條件重複(沒有可能,僅是假想),那麽,向老天借一個青春,你還願意重來一遍嗎?或者說,你願意你的兒子、孫子,遠離學校,遠離科學文化,隔離現代文明,到窮鄉僻壤去過十年無知的生活嗎?如果不願意,那無悔的意義在哪裏?
隨著春晚往下演,我一個感覺逐漸清晰。那就是,它時而用隱晦、閃爍的語言,時而用明白無誤的語言,在詆毀著什麽,在為什麽而招魂!
我們必須弄清楚時間節點,知青運動是在文革中期開展的,是隨著文革的結束而結束的。因此它不可能不打上那個專政年代的強烈烙印,顯示了曆史的複雜性和深刻性。
而晚會是怎麽展現知青運動的背景的呢?“叱吒風雲的紅衛兵運動變成了刻在裏程碑上的知青(主持人語)”,接而是依次登台的八個樣板戲。這就是晚會向我們展示的知青運動以外的全部背景內容!
而我們卻看見了什麽呢?知青的年代,文革尚在神州大地如火如荼地進行,林昭等等先驅者的血跡還沒有幹,張誌新等等烈士還在遭受非人的折磨。千千萬萬的知識精英和善良的人民群眾,還深陷於階級鬥爭和大批判的腥風血雨之中。這裏有無數的史料和真實記載,可以供你們查找、閱讀。可是,你們中間的少數人依然視而不見,聞而不達,甚至連翻一翻書籍的興趣都沒有。你們中間的少數人,根本沒有想過那時人民在幹什麽?他們和你們一樣在遭受磨難,在頑強地抗爭。一直到天安門廣場的四·五運動,人民發出了吼聲。一個詩人說,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另一個詩人吟道,黑暗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再往前走!迎來了在中華曆史上具有偉大啟蒙意義的思想解放運動,有人重申,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可是,你們中間少數人卻一概置若惘聞,今天,在懷念知青運動同時,還歌頌紅衛兵的叱吒風雲,揮舞著宣傳隊的紅旗,高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
經常聽到一句話,說我們的人宜得健忘症,其實不是健忘,是我們開始時就沒有打算記住。
勿庸置疑,知青運動是在文革發生中產生的,是和讀書無用論聯係在一起,它武斷地關閉了我們通向現代文明和科學技術的道路。如若不是,那就應該世世代代進行下去,一代一代人高呼紮根。為什麽文革一結束,就立刻恢複高考,大批知青全部返城?
作為和你們經曆相同的人,我知道你們中間不少人,人生的路走得有些艱難。我們下鄉給農村帶去了城市文明,把青春獻給了這塊土地,部分地改變了農村的落後麵貌。有些知青,就此長眠在那片土地上。好不容易回城了,卻又遭遇了種種不公。生活有時十分無情。這些都需要我們有達觀的胸襟。我真誠地希望我的同齡人吉祥、安康,有個幸福的晚年。
說句心裏話,我從來不認為我們是最苦最冤的一代人。縱觀中國曆史,先看右派一代,那麽多誠實的有抱負的青年遭受了無情的打擊、摧殘,這可以看楊顯惠的紀實小說《夾邊溝記事》,右派一代真的要比我們苦得多多。等到文革結束,他們中不少人已經進入了風燭殘年,而我們知青,文革開始時都是中學生,一般不會直接遭受迫害,返城時在30歲左右,還有大把時間可以利用。還有國共內戰時的一代,多少農家子弟死於戰場。還有抗日戰爭的一代人,都要比我們慘烈得多多!
我這麽說,不是說我們知青運動不該紀念,不該搞晚會。恰恰相反,該搞的還要搞,熱烈地搞,滿懷激情地搞。但我們一定要吸取曆史教訓,要有現代眼光,要懂得區分。
首先,要把紅衛兵和知青區分開來,雖然它們前後銜接,卻有雲泥之別。紅衛兵是文革的急先鋒,他們的無知無畏造成了他們的血腥罪行。看看1966年夏天吧,北京發生了什麽,紅衛兵實行法西斯暴行,打死了許多老師和校長。還有在北京大興縣的屠殺行為,這已經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了。接著在全國範圍內掀起了更大聲勢的紅衛兵破壞浪潮。而知青則不一樣,它的隊伍要遠遠地龐大,意義也渾厚複雜。許多學生是懷著真誠的願望下鄉的,他們給窮鄉僻壤帶去了現代的城市文明,他們對農村現代化是有功勞的。這和紅衛兵是兩回事,不要搞到一起去,你們在懷念時,一定要嚴格區分開來。嚴防懷有險惡用心的人把它們混淆。
其次,要把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區分開來,文革是中華民族的一場大災難,是對科學文化的肆意破壞。有人說,文革是造反派和當權派的鬥爭。這是以偏蓋全。
我認為,文革是以革命的名義,控製人的思想,踐踏人權,殘害生命。
總結文革的深刻曆史教訓,將是中國對世界思想發展史可能作出的最重要的貢獻。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
鄧小平提出的改革開放,是浩劫後的新生,是一個民族的鳳凰涅槃。它創造了人類經濟史上的發展奇跡,是中國對世界經濟模式做出另一個重要的貢獻。勿庸諱言,由於當時頂層設計存在重大的缺陷,也產生了許多問題,比如貧富差距過大,比如官員嚴重貪腐,比如自然環境惡化。當然,我們也看見了當局做出的種種努力。我們不應該回避這些問題,應該往前走,要進一步深化改革,努力解決這些問題。而不是倒退到文革去,倒退是沒有出路的!
一個是災難,一個是希望。一個是毀滅,一個是創造。曆史的曲直是非,絕不應該混淆。也不可能混淆。
我問一個年輕人,你對這台知青春晚怎麽看?
她說,我喜歡的是苦難過後,方知雲淡風輕的美好。而不是轟轟烈烈地刻意地去祭奠自己的青春……
這是一個年輕人的意見。知青朋友,權當參考。
當曆史的幽靈泛起時,盡管能變出迷人的幻景,但它永遠隻是幽靈!
寫於 丁酉年正月初四
1,在當時隻有傻笑著、奮爭著、適應著的份。
2,在鄧時代偶爾回看那段,才知道那是毛時代30年繼續革命中的被革命對象,=古今中外的流放,強笑著、慶幸著我這個被踩癟了的乒乓球又被鄧的熱潮膨脹如初,但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傷痕,和被熱水泡起來的癟乒乓球一樣,在碰到有痕跡的地方“球路”會怪異,haha。
3,出國一看才知道地球人文有三個時空:戰爭、革命、和平。我們的父輩活在戰爭 革命的時空,我們活在革命 和平的時空。戰爭滅肉體,革命滅靈魂。我苦笑著、看著那些沒經過戰爭和革命,就能活在和平時期的人們的行為、靈魂、、、努力地清理著自己的靈魂,糾正著創傷的行為,轉換到和平的坐標係——我生來自帶的坐標係。知青時空是強顏歡笑的、可怕的惡夢。
其可怕在於不容易醒和醒不了:“青春無悔”= 流放無悔。鄧給了30年的時間,若還沒醒,就睡吧。
難怪年青人說,壞人變老了。
插隊的年代是革命的時代,是革命的邏輯:我們是被革命的群體。
現在是和平時期,邏輯從人為的革命邏輯回到自然的法則。
自然法則、自然邏輯是常態。戰爭和革命邏輯是變態。
當人們認為不合理、不和平的時候,就會啟動革命或戰爭,以達到新的和平。
當人們達到新的和平常態後,有些思維邏輯還停留在戰爭或革命邏輯的變態裏。
如《第一滴血》美國越戰後回家的人。知情回城後的一些人,文革浩劫後的一些人。
過來的人,並且能從變態調整回常態邏輯的人,是幸運的。
王朝,如磨盤沉重;愚民,比毛驢辛勤。負重忍受終身苦,推磨不怕遠征難。妙在蒙上雙眼,更加催動四蹄。自我感覺良好,夢幻境界悠然。神遊八極,心馳九州。駱駝徐行絲綢路?驊騮漫步大草原?錯覺康莊道,空想烏托邦。前進!前進!磨房跋涉,原地兜圈。起點即終點,終點又起點。磨盡酸甜苦麻辣,旋轉唐宋元明清。霸道與王道,暴君與明君,奸相與賢相,酷吏與循吏,貪官與清官,枉法與執法,苛政與仁政,亂世與盛世。其區別,其差異,隻在韁繩之長短,頸套之鬆緊,磨道之寬窄,圓圈之大小而已!體製未變,磨心依舊。皇上萬歲,陛下千秋。二十四史,一條規律——中華帝製磨盤效應!
還有就是想都沒想過, 隻是跟著說說而已。
很同意作者的一句話,知青當然不是最苦的,在當時我們農村人的眼中,村裏的知青是多麽幸福,吃過餅幹,坐過火車。非常討厭許多知青,下了幾年鄉,就訴苦個沒完沒了。我們農民祖祖輩輩生活在農村,又該向誰訴苦?我上大學前,在農村那日子,比你們知青不知苦多少倍,別的不說,一個月才能吃上一、倆次菜,一年才能吃上一、倆次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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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的中國心理,自己不好,看不得人家比自己好。當時的農村很苦,那是毛及其集團造成的,算賬應算到他的頭上,不要算到知青的頭上。
如果開頭的節目作為調侃,引出那個時代,還說的過去。但後麵節目要一直是那樣的主題,這些人就讓人可憐了,還活在過去。如果再有什麽目的,那就更可笑可歎可悲了!
給林昭
劉霞
我就這樣
久久地注視你的眼睛
輕輕地取出你嘴裏的棉團
你的嘴唇依然柔軟
你的墳墓空空蕩蕩
你的血燙傷了我伸出的手
如此寒冷又殘酷的死亡
讓九月燦爛陽光中獨坐的我
無法悲傷
任何形式的墓地
於熱愛自由的你
都過於輕浮
每年的陰曆十五
河上會布滿河燈
卻招不回你的靈魂
你冷眼坐在
卡夫卡筆下四處漂流的冥船上
看這個世界依然荒唐
北大校慶的舉杯歡呼
讓你冷冷大笑
喝吧喝吧喝吧
這是血呢
你在黑暗中說
青春是理想與激情的年代。在崇尚奉獻的當時,每個知青都充滿熱情。盡管那年代有相當的虛假,但是對理想奉獻的努力是自身的,是靈魂的,是真正實在的。這才是“青春無悔”的含義。我們不僅僅是在做事,更重要的是每時每刻都在做人。
如果人生僅僅是鑽營,那就會後悔無窮。幽靈隻在心裏,曆史隻有積澱。
再說一句:這都是一場場革命衝動的結果。這種衝動,回看起來,仍然讓很多人熱血沸騰。
“無悔”不是希望再來一次。“無悔”————因為這樣苦難的曆練將成為人生的寶貴財富,它讓人變得豐富,變得深沉。如果沒有反思,沒有成長,隻是嘻嘻哈哈地唱唱,這段經曆就白白地浪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