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花甲,皺紋悄悄地爬上了臉龐,白發平添,腰板也不那麽直了,步履更難有年輕時那麽快了。其實,外形上的老化是漸漸發生的,開始時自己往往不覺得,或者覺得了也不願意承認的。但是家人卻用種種方法提醒著我:「你老了」。先是小女兒,不知何時起把對我的稱呼從「爸爸」改成了「老爸」。我的生肖屬狗,家裏又養了一隻小狗,大概是要以示區別吧,太太有時就戲稱我為「老狗」。小女兒又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揮,有時就叫起我「老狗爸」來。大女兒生了個兒子,在越洋電話裏,大女兒教他喊我「外公」。他還太小,自然不會喊。可是從太平洋彼岸傳來的清晰的咿咿呀呀兒語聲,卻明明白白地傳遞著一個信息﹕「你已經是是爺爺輩的人了,難道還不老嗎?」看來,我從此是與這個「老」字脫不了關係了。
然而年過花甲,最感到尷尬的還是工作上的事。六十歲的人,體力、精力、創造力、記憶力、甚至視力和聽力都一齊下降。在美國要工作到66歲才退休,六十歲正所謂是「拚博嫌晚,退休嫌早」的尷尬年齡。據說在公司裏做事、年薪較高的六十歲的中層人員,最怕老板在裁員時想到自己,一想到就壞了,一通知談話就完了。老板與其雇用一個往下坡路走的老博士,自然不如用同樣的錢雇兩個走上坡路的新博士。而六十歲的人一旦失了業,又是很難再找到新工作的。所以年過花甲還要工作的那幾年,是一生工作中最為難的幾年。
又值歲末,又一次感受到「老」的壓力。我不禁想到,是到了把自己的前半生總結一下,再把後半生規劃一下的時候了。我是從事科學研究的,不久前,我把發表了的科學論文歸攏了一下,按年代先後編成了一個論文目錄,居然也有一百多篇。看著看著,我仿佛走進了時光隧道。這目錄上的一篇篇論文,宛如一條軌跡,清晰地記錄著我人生道路上的酸甜苦辣。人都是靠希望活著的,實現某個目標,或達到某個目的,便成為人們生活的動力。年輕的時候,我隻是憑著對科學的興趣,便一腳踏進了科學的門檻,而對其中的山高水險一無所知。後來我才慢慢明白,選擇科學研究作為一生的事業,同漁夫駕著小船出海是差不多的:他一準就知道自己能網到大魚,一準就知道自己能平安返回岸邊嗎?看著自己的論文目錄,我感到了幾分寬慰,這些年來我畢竟還沒有在科學的海洋裏迷失方向。
但與此同時,我也感到了幾分惆悵。人的一生,其實沒有完全的得,也沒有完全的失。許多時候,得即是失,失即是得,得失之微往往隻可心會於己,很難對他人說得明白的。像我們這些從事科學研究的,在局外人看來是做著探索自然奧秘、造福人類的崇高事業,可有多少人知道我們為了解決一個難題而成夜成夜地睡不著覺?人們隻看到我們的名字出現在一篇篇論文上,又何嚐知道我們犧牲了多少與家人一起休閑的時光?他們隻看到我們的論文越來越多,可留意到我們頭上那過早過多的白發?
就這樣,回顧走過來的路,我感到幾分欣慰、幾分惆悵、更懷著幾分希望。人生道路漫長而又短暫,年過花甲的我們,既不要無謂地歎息那已然逝去的時光,也不要為不可預知的未來憂煩不已。有位老者總結了他的人生經驗﹕「凡事須其自然,遇事處之泰然,得意之時淡然,失意之時坦然,艱辛曲折必然,曆盡滄桑悟然。」這位老者的「六然」說得多麽好,簡直就像是對我們六十開外這一輩人說的。我想,照著前五個「然」去做,我們就能一年比一年更接近那「悟然」的人生境界。如果能這樣,還有必要去憂心那將至之老嗎?
(此文寫於花甲之年,圖片取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