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陝北高原上灑上了一片金黃色, 高高低低山坡上的田野裏, 熟透了玉米在微風裏晃動著腰杆, 顯露著它們腰間豐滿得咧開了嘴的玉米棒子; 金黃的穀子被那沉甸甸的穀穗壓彎了腰, 它們密密麻麻地擁在一起仿佛在說著什麽悄悄話; 淺黃的糜子搖著散開的穗子仿佛在顯示它們豐盛的果實; 地畔上的黃色和墨綠色的南瓜簇擁在開始萎縮的南瓜秧裏顯得格外醒目. 漫山遍野的樹葉也漸漸地露出了片片黃葉, 仿佛在訴說著秋天的到來.
在陝北的一條大山溝裏, 一群黑山羊悠閑地吃著草, 慢慢地順著山溝邊的山坡轉了過來,有的羊還跑到溝裏的河溝裏喝上幾口水. 羊群後山坡的高處有位放羊的老漢. 他披著件光板羊皮襖, 嘴上叼著個旱煙袋, 手裏提著個羊鏟, 一邊走, 一邊吆喝著, 把落在後麵貪吃的羊趕上來. 他走著走著停下了, 看見前麵山溝裏拐彎的地方有一個小夥子掄著一把鎬頭在刨河邊的土崖.
要說有人在溝裏刨土, 這不稀罕. 可這年輕後生讓放羊的老漢瞅著稀罕. 他頭上纏著一條羊肚子白毛巾, 在額頭前像陝北人一樣挽了個結. 雖然秋天的早晨山溝裏已經有了寒氣, 那小夥子上身隻穿了個白背心, 露出了曬得黝黑的肩膀和胳膊, 下身穿著挺新的藍色工作服, 腳蹬一雙棕色的翻毛皮鞋. 老漢心想, 這後生瞅著像是哪個村的北京插隊的學生, 可這北京學生到溝裏來刨土做什麽。自己在這一帶放羊多年, 本村和鄰村的知青學生他都認識, 從來也沒有見過這個小夥子呀.
放羊老漢把羊攏了攏, 走到小夥子不遠的山坡上, 拄著放羊鏟, 高聲問道: “嘿, 這娃, 你在這兒做甚(什麽)呢?”
小夥子這才注意到頭頂上山坡上站著的放羊老漢. 他摘下頭上的毛巾, 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 “我是石油隊的, 在你們這疙瘩找石油呢.”
“石油?”老漢有些驚訝, “就是延長那疙瘩出的石油?”
“可不是嗎.”小夥子盤好了頭上的毛巾, 在手心裏吐了口吐沫, 又揮起了鎬頭.
“那我們這兒地下有油門呢? 要是找到了油門, 打開油門, 我們可就富起來了.”老漢有點兒驚喜.
“哈, 我們就是到你這疙瘩找油門呢.”小夥子笑了起來.
“看你這刨土的架勢, 你是個好受苦(幹活)的把式. 咋是石油隊的呢?”
“你看我像不像陝北受苦的後生?”小夥子調皮地眨著眼睛, “我是北京插隊知青, 剛剛被招到石油隊上.”
這小夥子叫孫培林, 原來是在延安插隊的北京知青. 他不到十七歲就來到陝北的山溝裏插隊, 這幾年他掄著老钁刨地, 趕著牛耕地, 扛著扁擔送糞挑莊稼, 和老鄉學了種莊稼的本事, 成了地裏場上的一把好手. 前一段油田招工, 他剛剛被招到石油勘探隊沒多長時間. 這不, 他身上的工作服還是嶄新的呢.
“那你不去找石油, 在這裏刨土做甚呢?”
“找油門要用儀器. 我們在這兒修路, 好讓汽車把儀器送到溝裏找石油.”小夥一隻手朝溝口指了指.
放羊老漢順著小夥指的方向看去, 拐過山溝的彎, 停著幾輛汽車. 在離汽車不遠的地方, 有幾十個穿著工作服的石油工人正在緊張地試圖在山溝的河穀裏修出一條簡易公路來.
“大孫, 快到這邊來,”那邊有人向孫培林喊.
孫培林抄起鎬頭, 向放羊老漢揮了下手, “老大爺, 咱們改日再聊.” 就朝喊他的人跑去.
招呼孫培林的人是汪宏根, 他是石油勘探隊的放線班的班長. 說起放線班, 就是在工地上把檢測信號的電纜線安放好,連上並接通檢測器. 由於石油隊這幾年招了不少新工人, 像汪宏根這樣在油田幹了五六年的人, 在隊裏就算是老師傅了.
孫培林聽隊上的人說, 汪宏根這人可不簡單, 他家是河北農村的, 父親是村裏的幹部, 能耐大有本事, 有頭有臉, 在文化革命中更是呼風喚雨. 文化革命中他在學校裏也是個造反派的小頭目, 後來借著他父親的努力, 他上了石油技校的培訓班, 結業後分到了油田勘探隊. 他長得英俊高大, 有燕趙地區男人的長臉盤, 濃眉大眼, 高鼻梁, 能說會道, 又是放線班的班長, 很受那些女放線工的喜歡.
孫培林跑到汪宏根跟前, 腳還沒站穩, 汪宏根就指著不遠處的一處土崖, “趕緊把那兒刨刨.”孫培林二話不說, 走過去, 掄起鎬頭, 幹了起來.
在孫培林幹活不遠的地方, 有不少石油工人在緊張地忙碌著, 他們都穿著深藍色的工作服, 腳蹬棕色的翻毛皮鞋, 有的人脖子上還係著白毛巾. 在這群工人中, 有一個女工格外引人注目, 她有高挑的身材, 圓臉龐上的大眼睛格外有神, 頭上藍色的工作帽被一頭烏發塞得鼓得老高,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脖子上係了一條紅紗巾, 隨著她揮著鐵鍬鏟土而跳躍著. 她叫程惠華, 是一個剛剛參加石油勘探隊的北京知青. 緊挨著她幹活的是個不太引人注意的女工叫薑春英, 她和程惠華一樣, 也是個剛來石油隊的北京知青. 她倆雖然剛剛認識沒幾天, 可由於有著相同的插經曆, 她們已經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吃飯端著飯盒一起吃, 連床也搬在了一起, 好睡覺前說會兒悄悄話. 這不, 她倆幹活的時候又湊到了一起, 一邊幹一邊聊.
薑春英知道, 程惠華的父母是解放初期從國外回來的高級知識分子, 倆人是北京的大學裏的教授. 程惠華是家裏的獨生女, 從小是在蜜罐裏泡大的. 文化革命一來, 父母雙雙進了牛棚, 她也被學校要求來了陝北插隊. 她從小就爭強好勝, 老鄉看她很能吃苦(幹活), 推薦她招工到油田工作.
薑春英可不像程惠華家那樣, 她生在一個有五個孩子的工人家庭, 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生病去世了. 全家就靠爸爸在工廠燒鍋爐掙得那點兒錢生活. 薑春英是老大, 她從小就幫著爸爸擔起家務的重擔, 照顧幼小的弟弟妹妹, 洗衣做飯, 忙前忙後. 即使在生活的重壓之下, 她學習格外努力, 成績優秀, 中學考上了北京市的頂尖的好學校. 為了減輕家裏的負擔同時給弟弟妹妹增加留北京的機會, 她主動報名來陝北插隊. 這次和程惠華一樣被招到了石油勘探隊.
薑春英正奮力鏟著刨鬆的土, 一抬頭, 看見程惠華拄著鐵鍬站在那兒發楞.
“你楞在那兒幹什麽?”薑春英一邊扔了一鍬土, 一邊問.
“太棒了,”程惠華臉並沒轉過來和薑春英說話, “簡直是…”
薑春英順著程惠華的目光看去, 隻見不遠的坡上, 孫培林正在奮力揮舞著鎬頭刨土. 隻見他頭上紮著羊肚子白毛巾格外醒目, 上身的白背心已經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 當雙手高高掄起鎬頭時, 顯現出他胳膊上, 肩膀上隆起強健的肌肉. 上午略微有點刺眼的陽光從對麵照在他身上, 在孫培林滿是汗水的臉龐和強壯的身體上蒙了一層古銅色.
程惠華出神地看著, 她小時候看過不少爸爸媽媽從國外帶回的畫冊, 看著眼前充滿活力的孫培林, 她覺得他就像那些畫冊裏的大力神活過來了, 那樣生龍活虎, 迸發著青春的活力. 程惠華心裏不知不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
程惠華轉過頭來, 白晰的臉盤微微發紅, 她彎腰鏟了一鍁土, “唉, 春英, 你好像是和孫培林在一個村插隊, 是嗎?”
“是呀. 怎麽啦? 孫培林他們是男校, 全是男生. 我們是女校, 被分到一個村插隊.”
“那孫培林在村裏的時候是不是幹活也特帥?”程春華一邊鏟著土一邊問.
“哪是什麽帥呀, 他是我們知識青年裏出了名的人物.”
“快給我說說他怎麽出名.”程惠華往薑春英這邊兒靠了靠.
“孫培林這人腦子特聰明, 學幹農活很快就成了一個好把式, 老鄉都誇他農活幹得好. 他還放過牛, 攔過羊, 還會給羊接生呢. 他不但農活好, 而且知識挺淵博的, 啥事到了他那兒都難不住他, 都能說得出個道道來. 我們村的知青都挺佩服他的. 別看他人高馬大的, 對人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的, 在村裏連小孩子都願意和他玩兒. 我們男女生不住在一個院裏, 我經常見他一個人收工之後在村口的大槐樹下看書. 唉, 你問孫培林幹什麽呀?”
程惠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我就是問問唄.”
薑春英正想追問, 忽然聽到指導員衝著遠處喊, “行了, 把車開過來吧.”
隨著馬達的轟鳴, 幾輛施工車輛的排氣管裏冒著青煙, 吼叫著, 搖晃著笨重的車身沿著剛剛修好的簡易路向這邊慢慢地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