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大家都興講什麽80後, 90後啥的, 我呢, 是屬50後. 我們這一撥人現在基本都退休了, 不少人已兩鬢蒼蒼, 開始享受上車有人讓座的待遇了. 這忙碌了幾十年, 大夥兒退休以後, 聚會就立馬兒多了起來, 老同學聚會, 大學, 中學, 甚至小學, 還別忘了幼兒園的, 都想方設法地從各地聯絡上, 找機會聚聚. 然後是插隊的, 兵團的, 工廠的, 油田的, 部隊的, 也都冒了出來, 興高采烈地聚在一起.
我們這些剛剛過了花甲之年的準老頭兒老太們聚在一起, 那絕對是熱鬧. 好像又都回到了以前年輕的時候, 喜笑顏開鬧翻天. 大家感慨這彈指一揮間, 我們這撥兒人就六十出頭了. 這些人小時候趕上了六十年代的缺衣少糧困難時期, 上了中學經曆了亂亂糟糟的文化大革命, 然後是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 直到後來撥亂反正後的改革開放, 大夥兒的日子才一天天地好起來. 大家這半輩子真是曆經坎坷, 不少人在聚會時都感慨, 我們這些人真是不容易, 總是背氣, 不幸運. 這幸運總是跑到別人那兒去了, 怎麽我們一點也粘不上呢?
我總要把那年遇到老孫, 聽他講自己親身經曆的故事講給別人聽.
我與老孫原來素不相識, 我們是在美國領館的門口排隊申請簽證的時候認識的. 別誤會, 我不是給我自己辦去美國的學生簽證, 我哪有那本事呀. 我是給我妹妹辦留學簽證.
那是八十年代的時候, 我妹妹拿到了美國大學的研究生錄取通知. 那時候, 到美國留學還是挺難的事. 中國當時剛剛打開國門, 美國大學對來自中國的申請者是精挑細選, 輕易不發錄取通知. 等你有了入學通知, 申請美國學生簽證又是一道難關. 像現在用在國內的資產來擔保申請去美國留學是根本不行的. 必須有美國大學的獎學金或者美國人的財產擔保書. 就這樣, 簽證官還會用狐疑的眼光仔仔細細地查閱你提供的每一頁材料, 以懷疑的語氣反反複複地詢問, 動不動就在護照裏蓋上拒簽或移民傾向的章. 那時候, 每天被拒簽的人是大多數.
我妹妹很能幹, 也很幸運. 她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是小學生, 後來因為表現優秀成為工農兵學員. 在學校裏, 她學習格外努力, 各項成績一直是名列前茅, 特別是英語, 曾經考過全省第一. 她的照片曾出現在全國的展覽裏. 這次她不但取得了美國大學研究生院的入學通知, 而且拿到了全額獎學金. 為這喜事, 我們全家著實高興了好幾天. 要知道, 我們這種普通人家, 即使有了入學通知, 沒有美國大學的資助, 根本拿不出錢來幫助她去美國讀研究生.
高興之餘, 辦美國學生簽證的難關就擺在了麵前. 那時候在美國領事館辦簽證, 根本沒有事前預約這一說. 就是得自己提前去排隊, 到上班時間就開門放人, 進了一定的人數, 後邊的人就隻好改天重排了. 每當六七月份, 申請學生簽證的人很多, 人們都是要連夜排隊的.
我這個當哥哥的, 妹妹出國別的事我幫不上忙, 幫助她在領館排隊還是可以做的. 這樣她就可以早晨再來, 精神抖擻地對付美國的簽證官了.
就這樣, 按照我妹妹的日程安排, 我那天, 吃了晚飯, 準備了一下, 就來到美國領館前排隊來了.
因為要在領館外的街邊兒上蹲上一夜, 我拿上了一堆報紙, 提了一個軍用水壺, 灌滿了茶水. 我那細心的愛人(那時不興叫太太)給我帶上了小馬紮, 雨衣和扇子, 又怕我半夜餓, 塞給我兩個夾了鹹菜的饅頭.
我是晚上七點多到的美國領館的門口, 可還有比我到得早的. 那兒已經排了十幾位了. 我順著隊伍來到隊尾, 打開馬紮, 在最後一個人的後邊坐了下來.
我前邊這一位是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中年人. 他穿著一身有點兒舊的勞動布工作服, 可洗得很幹淨. 頭上一頂藍色的鴨舌帽, 一付白色的學生眼鏡, 腳蹬著雙黃色的翻毛皮鞋. 看樣子是個工人. 他正坐在一個小馬紮上, 低著頭看一本書.
. 我拿出報紙, 把水壺擺在腳邊, 一張張慢慢翻看起來.
夏天天黑的晚, 悶得像要下雨, 夕陽透過雲彩灑著金黃色的光彩, 把附近的樓房, 街道染上了淡淡的黃昏的色彩. 大街上人來人往, 不少乘涼的人搖著扇子, 不緊不慢地在街上晃著, 老太太們在街邊樓腳聚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地閑扯著. 小孩子們在街邊兒上熱鬧地玩著各種各樣的遊戲, 不時傳來銀鈴般的笑聲.
太陽的餘暉慢慢地褪去, 大街邊的人們漸漸少了, 街道上也慢慢地安靜下來. 報紙上的字越來越模糊了. 路燈亮了起來, 燈光把樹葉搖晃的影子灑在報紙上. 我站起來, 伸個懶腰, 晃一晃有點兒僵硬的胳膊腿, 往邊上一看, 前麵這位老兄還像以前一樣捧著那本書, 聚精會神地看著. 我把看完的報紙收起來, 喝了幾口茶水, 一絲困意湧上來. 於是我把兩隻胳膊架在腿上, 頭埋在胳膊上, 打起盹來. 我這是在工廠倒夜班養成的習慣, 無論在什麽地方, 隻要困了, 找個合適的地方, 我就能抽空打個盹兒.
等我一覺醒來, 已是深夜. 天空漆黑一片, 隻有路燈向周圍灑著淡黃色的光. 我身後又排了不少人. 有人在埋頭打瞌睡, 有人在和周圍的人竊竊私語. 而前麵的老兄還是在埋頭讀書.
我很好奇, 那是本什麽書, 這麽吸引他. 反正也又閑著沒事, 我輕輕地靠近他, 咳嗽了一聲, 問到, “夥計, 你是在看什麽書, 這麽著迷?”
前麵的老兄抬起頭來, 看了我一眼, 把手裏的書衝我晃了晃. 我借著路燈的亮一看, 像是本英語的教科書. 不禁感歎起來, “哇, 你能看英文書.”
“沒什麽, 隨便看看.”他把書放在膝蓋上, 一隻手摘下眼鏡, 一隻手揉揉眼睛.
“看年齡, 你是不是和我差不多?” 我仔細打量了他一下, 試探著問.
“我是老三屆的,” 他笑了笑說, “文革開始的時候正讀初一.”
“哎呀, 我也是老初一的, 真太巧了. 我姓張, 是北京十三中的. 在西城區的廠橋.”
“我姓孫, 是北京四中的, 和你們是鄰居.”他笑了笑說.
“那你後來去哪兒了? 我是六九年初到陝北插隊去了.”
“是嗎, 我也是插隊到的延安. 這麽說, 咱倆還是老鄉呢.” 他一下子高興起來. 把書收進隨身帶的書包, 把小板凳朝我這邊兒挪了挪, 我們倆興奮地聊了起來.
他說起剛到陝北的時候, 是大冬天, 冰天雪地, 他們知青怎樣和老鄉學砍柴; 我說到剛到村裏, 打生下來從未做過飯的小夥子們如何學著用柴火灶做飯;
他說起在陝北塬上缺水, 每天村裏限製一家隻有一兩桶水. 他插隊那幾年沒刷過牙, 洗過臉, 更不用說洗澡了. 衣服挑幹淨點兒的穿, 被子是背回北京洗的; 我說到剛去時糧食不夠吃, 幹活時我餓得腿直打晃兒, 我們隻好找野菜衝饑, 有次吃野菜中毒, 幾個人上吐下瀉.
他說起他們一邊光著膀子用一尺寬的老钁刨地, 一邊扯著嗓子對著空曠的大山唱信天遊; 我說到我們擔著沉甸甸的糞筐翻山越嶺送糞到田頭, 沾滿牛羊糞的手隨便用土擦擦就去抓飯吃.
他說起在牛羊圈裏掏糞, 跳蚤爬滿了雙腿黑黑的一片, 咬得身上是大包套小包; 我說到去了延安才認得虱子, 在我們身上吃得肚兒圓圓, 我們拚命地撓渾身上下的包, 指甲都磨平了;
他說起村裏的老鄉缺醫少藥, 他學著當赤腳醫生, 給老鄉看病打針, 找草藥, 紮針灸; 我說到我們有人當上村裏學校的老師, 一間窯洞教室裏同時教了幾個年級的學生娃.
他說起白天在大山裏放牛, 放羊, 晚上舉著馬燈給牛添草加料, 還學著給母牛接生, 小牛犢常常圍著他轉, 把他當成了媽媽; 我說到在大山裏當民工, 和老鄉裏一起開山劈路, 遇水架橋, 使偏僻的山村通了公路;
他說起知青當了拖拉機手, 幫老鄉耕地, 跑運輸, 老鄉套牛耕地用驢拉車的老方式開始了轉變; 我說到知青開起了機器磨坊, 用機磨來磨麵又快又好, 改變了石磨轉圈磨麵的老方法.
我倆是越聊越高興, 越說越興奮, 那插隊時的情景, 那人, 那事, 都湧現在我們眼前. 聊著聊著, 我突然問他, “唉, 老孫, 你也是來幫人排隊辦簽證嗎?”
“不, 我是給自己辦自費留學的簽證.”他晃了一下頭說.
“你? 自費留學? 這麽大歲數. 他們說辦簽證很難, 你要是沒有美國學校的資助, 批準簽證基本是沒門兒.”
老孫淡淡地笑了一下說, “我得到了美國學校研究生院的全額獎學金.”
“哇! 你有全獎?! 老孫, 你快說說, 你是怎麽糊弄美國人, 搞到全額獎學金的.”我迫不及待地說.
“其實也沒什麽, 人要是倒了黴, 喝口涼水也塞牙. 可你要是趕上了運氣, 這運氣你躲都躲不掉.”老孫停了一下, 慢慢地說起他撞運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