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在酒館說過什麽,見過誰,孟教授都印象模糊。他也不記得第二天報告做得怎麽樣。他知道去過會場,因為他記得匆匆從會場出來,連自己時段的報告都沒聽完。即使在會場,他也隻是在考慮種種和瑪麗約會的借口。那些幼稚的借口她竟然都接受了。
“好啊,我下午有空,可以帶你去古堡。”
“真的嗎,不會太耽誤你的時間?”
“不會的。我也好久沒去了。而且教授你要走了,時間寶貴。”
瑪麗肯定明白,他在意的不是觀光,而是她。她何必遷就他,溫和地對待他?她年輕,漂亮,應該不缺追求者。而他不過是一個過客,一個年紀不相稱的外鄉人。她把我當成了一個形影相吊的鰥夫,孟教授想。他覺得自己騙了她。可憐的女孩!
瑪麗陪著他去了好些地方。他對鎮子的印象全變了。此地的街道、鋪子、居民都不再是按地理組織的,而是依據跟瑪麗的關係,在他眼裏占據相應的位置。他們曾經一起去山上散步。她步履輕快,不時回頭招呼他。秋天的早晨,草場籠罩著薄霧,她淡金色的頭發——那天她沒戴針織帽,在頭頂紮了一個圓髻——也顯得蓬鬆,輕盈。他和她一樣喜歡這種半個小時的快步走(她稱作“短暫的散步”)。他還記得一家賣下午茶的店,網上頗受好評,想請她去。但她不情願,又不像是客氣。小心問過才知道,那店裏有個家夥,有段時間死纏著她,甚至整天守在她工作的鋪子的停車場。於是,對不管是哪兒的下午茶,孟教授都沒興趣了。
和瑪麗在一起他很放鬆。可以談任何話題,即使不說話也不尷尬。唯一的拘束是怕她厭煩,或者不慎得罪她。而她總是善意而敏感。有時候,不必知道他說的邏輯和細節,她都能理解他,感受到他的喜樂好惡。臨近離開她時,他比最初更仰慕她,而伴隨著仰慕,也對她越發禮貌,細心。他不願做任何她不情願的事。
兩天過去了。這天下午,孟教授坐在旅館那個齊整的房間裏。陽光透過白色窗簾照在一麵鏡子上。房間裏的陳設都映上了柔和的花紋。過去的兩天裏,一想到這個時刻他都有說不盡的不情願。而到了此刻,除了不情願,他又很緊張。
他的飛機明天起飛。他已經訂了出租車,買了火車票,打印了登機牌。也買了少許禮物。
這不是平常旅行之前的緊張感。他緊張,因為有件事必須辦,而此事對瑪麗屬於過分的要求。這天早上,他告訴瑪麗說,在走之前,他想給她看一件東西。但必須在一個有鏡子的地方。他希望她能來自己的旅館。如果不在大廳,他必定在房間裏。瑪麗答應了。他記得她紅了一下臉。這個細節叫他慚愧,仿佛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聽到輕輕的敲門聲,孟教授穩住了心神,起身開了門。門外是瑪麗那張熟悉的、柔和的臉。她擦了唇膏,戴著他見過的那頂藍色針織帽。她的眼神也和初次見麵時一樣,單純中帶點憂鬱。進了門,依孟教授的要求,她忐忑地坐在鏡子前。
“想讓我看什麽?”她問。
孟教授搬過筆記本電腦,把它像一本翻開的書一樣立起來,好展示屏幕上那張弗美爾的名畫。她睜大了眼睛,目光從屏幕挪到鏡子,又從鏡子挪到屏幕。他時而看看她,時而看看屏幕,時而看看鏡子。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如果不介意的話,孟教授想,請稍微轉一下臉。但他沒說出口。
仿佛知道他想說什麽,瑪麗稍稍轉過頭。鏡子裏出現了那個四分之三側影。
如果不介意的話,孟教授想,請稍微張開嘴唇。他也沒說出口。
但是她微微張開了嘴唇。孟教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我信奉的三位一體啊……三個女孩的側影定格了幾秒鍾。然後瑪麗站起身。她目光迷離。
“我長得真像她。不可思議。”
“沒人跟你提過嗎?”
“從來沒有。我好像也在網上見過這幅畫,可是——”
“可是今天你用帽子罩住了頭發……”
天晚了。鏡子裏的光線已經是夕陽。他們談了幾句瑪麗和畫上的女孩,然後沉默了。孟教授想起了在海牙看畫的情景。有人說,畫上的那個珍珠耳墜,比例如此懸殊,可以肯定弗美爾的模特戴的不是珍珠,而是仿製品。然而,世間哪顆真珍珠能比畫上的這個仿製品更名貴?而在海牙的美術館,在那幅畫前他才意識到,這個無價的仿製品,它珍珠一樣的光澤,全都源於藝術家的一點白顏料。可惜,孟教授苦笑著想,再大的珍珠也不能把我變成一個藝術家。
“謝謝你,讓我意識到這個,”瑪麗說。剛才孟教授誇畫上的女孩漂亮,她害羞地聽著,不知說什麽好。她覺得他禮貌得有點滑稽。每次比較兩個人的麵部特征,都要先道歉,怕得罪了她。後來看孟教授若有所思,她臉色也暗淡了。她以為他要說道別的話。
“雖然很像,”孟教授說,“但有個重要的細節不符。”
他示意瑪麗仔細照照鏡子。她又坐下,端詳了片刻,恍然大悟:
“是耳墜。當然了,她是戴珍珠耳墜的女孩!”
“你不介意戴珍珠吧——我從沒見你戴過珍珠。”
“從此我肯定戴!”瑪麗笑著轉過臉。帶著驚喜和羞澀,她看見了孟教授手裏的首飾盒,盒裏靜躺著一對珍珠耳墜。
“如果不介意的話,請戴上試試。”
她想說幾句話推辭。但他的目光很懇切。顯然,上飛機前,他沒有除此之外的願望;即使被拒絕,他也不會怨她。她答應了。
於是幻象完整了。瑪麗,這個戴珍珠耳墜的女孩,就坐在他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