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之夢

孟教授是一位身在美國、熱衷藝術的華裔學者,自嘲為“不寫詩的杜牧、不畫畫的唐寅、不拉小提琴的維瓦爾第”。這部小說描繪了他鮮為人知的私人生活。
正文

(孟教授係列)秋刀魚之夢(五)

(2016-01-23 10:09:14) 下一個

孟教授為伊莎貝爾倒了一些清酒,對她說:

“既然你想聽,我就大言不慚了。《秋刀魚的滋味》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細節之精致,連小津電影裏都少見。當然,你喜歡的《東京故事》也極好。你講座當中提到,笠智眾的表情、步態在幾個關鍵場麵都非常精到。一個極小的動作蘊含了很深的感情——你不介意我說話太多吧?”

伊莎貝爾說她很感興趣。“別人總說我是個好聽眾。”

“我可以補充一點:即使在不關鍵的場麵,他的細節也是出神入化的。你要我舉個例子?比如說,笠智眾第一次上那家酒館——就像我們這家——碰到吧台那位可愛的女郎,他的表情你肯定注意到了。那時,女郎有點像他過世的妻子,這件事還沒有交代。觀眾第一次看估計也錯過了。你沒有注意過?真希望電影就在眼前。要不,我學給你看?”

伊莎貝爾抿了一口酒,饒有興致地等著孟教授繼續。

“比如說,你是吧台女郎。請注意——他的眼睛就像這樣慢慢睜大,充滿了驚奇和仰慕,看著她……時間比一般人注視感興趣的陌生人要長半秒鍾。不注意還看不出來。我再來一次。”

孟教授注視著伊莎貝爾。她和他對視了片刻,笑了起來。她笑得很自然,仿佛隻是看了一場精彩的演出。她往孟教授杯裏斟了酒。他道謝,喝了。

“這類細節讓我想起了某些交響樂。它們是隱藏在旋律背後的一些看似不重要的音符,首次出現誰也沒聽到。後來則變得更強烈,更明顯,直到最後突破了旋律。這時才發現,一個新的旋律誕生了。”

伊莎貝爾說喜歡他的比喻。孟教授放下酒杯,心想:這個比喻不好,不夠逗笑。

“談到音樂,”伊莎貝爾說,“小津電影裏的音樂怎麽樣?”

“量少,但有滋味,”孟教授說,“就像這些生魚片上的綠芥末。”

伊莎貝爾莞爾一笑,說願聞其詳。孟教授於是分析了《秋刀魚的滋味》當中運用音樂的例子。又說,不像某些電影,不管是歡喜還是愁怨,都有各自公式化的配樂,生怕觀眾和導演們一樣麻木,沒有足夠的音樂就體會不到什麽情感。

“好挖苦,”伊莎貝爾說。

“感覺有人手持鐵錘,不時敲一下你的頭,”孟教授說,“當!男孩碰上了女孩。當!幾天不見,他想死她了。當!他們海誓山盟。當!他們吵架了,虐啊……”

伊莎貝爾笑出了聲。

他們接著聊,從一般電影中音樂的運用,講到慢鏡頭等手法。孟教授說慢鏡頭和音樂一樣,在關鍵的地方用一點,會有奇效。實際上,慢鏡頭最適合營造一種留戀的氣氛,別的手法都不能代替。他舉了法國電影《母親的城堡》為例,伊莎貝爾恰好熟悉,而且喜歡。孟教授說:

“你肯定記得,影片臨近末尾,母親的葬禮之後,有個慢鏡頭,回顧母親在世時全家度假的情景?”

伊莎貝爾點頭。孟教授說,雖然整個影片都在講小男孩隨父母去鄉間度假的回憶,可是直到這個鏡頭,觀眾才感覺到這些回憶對主人公來說是值得珍惜的。伊莎貝爾也說這個慢鏡頭她印象深刻。

“它仿佛在說:時間,請停下來,讓我多享受一刻這樣的歡樂。”

“如果我為自己的生活拍一部電影,”孟教授說,“那麽現在就是該用慢鏡頭的時刻。”他向伊莎貝爾舉杯,優雅地喝了一口酒。他的語氣沒有調侃或者誇張。對著可愛的女郎聊彼此喜歡的電影,這樣的時光為什麽不能多一些呢?伊莎貝爾也笑著舉杯,仿佛讚同他的想法。

孟教授不經意和窗外走過的一個人對視,心裏直叫苦。那人恰好是他的同行。他拐進飯館打招呼(孟教授隻得起身相迎),纏著孟教授問明天想聽哪些講座,是否要參加學會的活動等等。伊莎貝爾好奇地旁觀。孟教授好容易把同行支走了,回到吧台,向伊莎貝爾致歉。看她一臉疑惑,仿佛在說,你們的話我怎麽一句也不懂?孟教授不好意思:“您可能以為我是研究電影的……”

他解釋了自己的專業。伊莎貝爾吃驚不小:

“你是說,在我的講座上提問的,是一位科學家。他不是日本人,但他喜歡小津的電影——很高興認識你。”

她認為有必要和孟教授握手,重新結識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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