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之夢

孟教授是一位身在美國、熱衷藝術的華裔學者,自嘲為“不寫詩的杜牧、不畫畫的唐寅、不拉小提琴的維瓦爾第”。這部小說描繪了他鮮為人知的私人生活。
正文

秋刀魚之夢(四)

(2016-01-11 14:33:09) 下一個

今天的報告人三十出頭。她圓臉,栗色頭發,有一雙大而聰明的眼睛。孟教授覺得她麵相可愛,舉止又成熟。她講述小津的藝術,聲音輕柔,帶點法國式的咬舌,他尤其著迷。不過她的理解不盡與他相同。她仿佛在特意製造新奇的見解,對一些枝節分析過多,幾乎忽略了電影最明顯的特色。講座結束後,有聽眾問了一個串聯了若幹生僻詞句、顯得很專業的問題。報告人回答了。然後孟教授也問了個問題。他說既然電影講的是父親嫁女兒的故事,為什麽那位丈夫從沒露麵——不僅本片如此,小津的名作《晚春》也是這樣處理的。導演難道是說,把女兒隨便嫁個人,父親的責任就了結了?如果那人酗酒,賭博,是色情狂,還有暴力傾向,怎麽辦?報告人和聽眾都輕聲笑。她說這是個很好的問題,謝謝他提出來。

“尤其謝謝你提到了《晚春》,因為我一直認為這兩者之間的比較挺有意思……”

她回答完畢,孟教授道了謝,又說他還有幾個問題,可否過後與她交流。她說當然可以。

孟教授覺得舒心。這個會議和他領域的會議沒有本質區別。有區別的是人們的表達方式。他們用的不是科學專業的晦澀的術語,而是人文學科的生僻而悅耳的詞句。不說“修改版”而說“闡釋”。不說“巧妙的技術”而說“微妙的反諷”。他們也有綜述、背景介紹、自己的貢獻等等。而且綜述前人的成果時,不說小津有什麽精妙的藝術成就,而說那個研究小津的同行有什麽精妙的闡釋。就像一位科學家不說愛因斯坦有什麽偉大的想法,而說那個驗證愛因斯坦的想法的同行有什麽偉大的發現。

一個時段結束了。孟教授上前和那位報告人握手。她和氣地說,您是日本人吧?沒想到遇上了喜歡小津電影的他本土的學者,真是榮幸。孟教授意識到,剛才討論時,眾人可能也以為他是日本人,研究小津的專家,目光中才帶著欽佩。他自我介紹說姓山口,很高興認識這位名叫伊莎貝爾的報告人。兩人都稱讚了對方的英語。孟教授竭力裝出一點日本口音。正是午飯時間。孟教授說:

“我恰好知道附近有家不錯的壽司店,想不想試試?我們可以邊吃邊探討。當然,如果您討厭日本菜,請恕我唐突。”

“非常期待,”伊莎貝爾說,“一定是個地道的飯館。”

“您有本地的朋友或者同行嗎,何不一起去?”

“沒有。我來自納沙泰爾,第一次來這裏。”

孟教授用法語問好,然後用英語道歉,說自己的法語僅此而已。伊莎貝爾一笑。她說她在納沙泰爾工作,但出生在法國。

“非常羨慕你,”孟教授說,“納沙泰爾湖光山色,我卻從沒去過,隻到過魯昂。我感覺像包法利夫人。”

這句話既自謙又自負。孟教授自比為福樓拜作品當中那個虛榮的傻女人,看似自謙;但他炫耀對福樓拜小說的了解,又很自負。他不露聲色地觀察伊莎貝爾。萬一這位生在法國的女人不知道福樓拜是誰,他可就傷心了。伊莎貝爾爽朗一笑。

“日本也很美,”她說,“您來自本州、九州、四國,還是北海道?”

孟教授含笑打量她的臉。她摸不著頭腦。下一句該考驗我的日語水平了,孟教授想。他摒棄了日本口音說:

“實際上,我不是日本人……”

伊莎貝爾笑著直搖頭。

“我不叫山口,叫孟某某,在附近工作。”孟教授掏出姓名牌給她看,連連道歉。

“您可真會說笑。難以置信——”

“日本飯館呢,還很地道嗎?”

伊莎貝爾又一陣笑。

兩人去了一家門口掛著布幔的日本餐館,在吧台坐下,點了清酒和生魚片。片刻,吧台後的廚師把清酒擺了出來。

“感覺像在東京,”伊莎貝爾說。

“或者在《東京故事》裏麵,”孟教授說。

這正是小津的電影當中,伊莎貝爾最喜歡的。他們開始聊電影。

孟教授以前出門,也注意過一起開會的女學者,有的端莊,有的嫵媚,但因為是同一個學科,做的是自己不上心的研究,他不願和她們多談。今天恰恰相反。眼前是個法國女人,在納沙泰爾工作,研究日本文化,喜歡小津的電影。他做夢也沒想到,如此新奇、有趣的女人,讓他在家門口碰到了。他找機會打量她。他喜歡她曬成小麥色的皮膚,還有勻稱的腿。他早就注意到她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小巧的戒指。看位置是結婚戒指,隻是樣式不太正式。他覺得伊莎貝爾更神秘而有吸引力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