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後,一個招牌上印著三隻皇冠的酒館門口,跌跌撞撞飄來了一頂小黑傘。傘下的兩個人一邊快步走,一邊盡量把傘讓給對方,結果都讓突如其來的雨淋濕了。那傘是瑪麗隨身帶的。
他們在酒館落了座。兩個人都笑著看著對方,仿佛剛經曆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啤酒擺上來了。瑪麗持起酒杯喝了一口說:
“沒想到,竟然跟一位教授坐在一起。而且是在酒館!”
她能感到對麵這位新相識的目光,帶著明顯的仰慕,不時停在她臉上。而她意識到與他對視的時候,他又把目光壓下去,盯著桌子和酒杯。他的仰慕當中沒有躁動、粗魯,或者貪婪,而是含著一種平靜,讓她捉摸不透。
孟教授想告訴她,說她像戴珍珠耳墜的女孩。但這不是最合適的時刻。如此機緣,他必須盡情欣賞她,不能浪費一分一秒;若不是怕她感覺不安,他會直盯著端詳。真像啊,他想。燈光從正麵照來。藍色的針織帽像畫中人的藍色頭巾,包住了她額前的頭發。在帽子的映襯下,她細白的皮膚更顯得潔淨、平順、柔和。雙目明晰,嘴唇飽滿。因為剛才走得快,她的臉頰微微泛紅。她拿起啤酒杯,滿意地抿了一口,臉頰的顏色更生動了。美中不足的是耳墜。它由不知什麽材料的彩色珠子串成,破壞了原本簡單、和諧的裝扮,遠不如畫中的珍珠耳墜,更襯托姑娘明晰的雙眼。但他們怎麽會在這個陰鬱的英國酒館。他們應該在荷蘭,在德霍赫(Pieter de Hooch)畫的那個鋪著方磚、流光四溢的庭院裏……隻聽瑪麗又說:
“你除了看酒杯就是看我的臉,好像在做什麽比較。”
仿佛這句話說得不恰當,她紅著臉又喝了一口。
孟教授覺得她的口音悅耳,舉杯的動作也可愛。再喝兩口,臉上的紅潤加深了,眼睛也微微眯起,她就不是戴珍珠耳墜的女孩,更像弗美爾另一幅畫裏那位坐在半開的窗下,手持酒杯望著對麵的軍官笑的女孩。他誇張地把目光從她挪到酒杯,又從酒杯挪到她,仿佛真的把她和酒杯作比較,然後舉杯喝了一大口。兩個人都笑了。
“教授,”瑪麗問,“你平常都教什麽課?”
她記得剛才在路上,他提過正為明天的報告心煩,所以選了別的話題。
孟教授想了想說:“以往我都說真話,結果問話人的反應讓我傷心。這次我長了個心眼。老實說,我隻教導彈科學。”
瑪麗大笑著,要求他如實回答。
“不行。那天我如實回答了我的發型師。他大手一揮:‘上帝,那是我有生以來上過的最無趣的一門課了!’幸虧他手裏沒拿剃刀——”
兩人說笑著,談了好些話題。瑪麗對教授們平日做什麽挺感興趣。孟教授盡力回答她。他說同樣名字的課程,在不同的學校可以完全兩樣。又說他雖然教課,但是決定職業生涯的是科研和論文。他還解釋了教授這個職位在美國和英國的差異。他怕過多的解釋惹她厭煩,而且自己也對這些興趣不大,所以常用一種半開玩笑的語氣。
“那麽什麽情況下學校能解雇終身教授呢?”瑪麗問。
“比如說,我再喝三大杯這種奇妙的飲料,搖晃著走上課堂,然後說些無關的粗話。”
從瑪麗口中,他得知她是本地人。她喜歡上山散步,給小魚喂食,讀奧斯丁(兩個人都說奧斯丁的畫像特別孩子氣),偶爾也來這裏喝一杯。以前嚐試過自己做小首飾,後來放棄了。提到首飾,孟教授恭維了她的耳墜。
聊天的時候,孟教授注意到了一位年輕人,不時朝他們這邊看。
“一個很棒的小夥子,”他對瑪麗說,“你的男朋友?”
“不。以前約會過,吹了。”
“可惜,”孟教授說,“看起來是個不錯的人。不過,你們還是好朋友,對吧?”
他征得了瑪麗的同意,起身和那個年輕人握了手。年輕人禮貌而矜持。三個人聊了幾句。年輕人告辭去了吧台那邊。
窗外還在下著雨。孟教授和瑪麗重新坐下。沉默了一會兒,瑪麗帶點尷尬問道:
“教授,你有女朋友嗎——她在加州?”
“不,我結過婚。但是妻子去世了。”
“對不起。”
“沒什麽。都十多年了。”
看她願意聽,孟教授對瑪麗講起了過世的妻子。正如有些話人們從不對熟人說起,對萍水相逢的人卻可以和盤托出,這些話他自從妻子去世對誰也沒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