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位巨人創造了你,給了你這張迷人的臉;又是哪位馬虎的神靈,把你隨意扔進這個島國,這座小鎮,這家鋪子?是哪位巫師把你藏了起來,為什麽赫爾墨斯擾亂了我的行蹤,不讓我昨天見到你?
孟教授回到旅館,吃了塊三明治,枯坐在電腦前。他覺得過去的兩天簡直是虛度了。不僅如此,明天歸他做報告,所以必須去會場。為禮貌起見,至少要呆到自己報告的那個時段結束。所以明天半天的時間也將虛度。明天之後再過兩天,他將坐上那架可恨的飛機,離開這個鎮子。到了加州,坐在身邊的不會是瑪麗,而是同事和學生;他捧著端詳的也不會是瑪麗的臉,而是委員會的日程表。原來,他從五千英裏之外飛過來,浪費了能源,汙染了環境,隻是為了瞥一眼這個瑪麗,然後悵然離開。
有這種情況:天天見到的麵孔,往往平淡無奇,而意外的、轉瞬即逝的,卻能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而且這些麵孔和它們的擁有者在世間的位置可以完全無關。於是,一個學者、律師,或者政客聚集的晚宴上,每張臉都可以是乏味的;但是一個銀行的出納、一個牙醫的助手,或者一個教堂的修女,卻能有一張不同凡俗的臉。孟教授曾經在威尼斯見過一位契柯夫,在一間鋪子裏糊紙麵具;在一本古人類學的書上,他見過一位長髯的托爾斯泰,是北海道的土著;在巴黎某餐館吃奶酪時,窗外曾經走過兩位孿生的希區柯克(Alfred Hitchcock),一樣拿著手杖,不知做什麽營生。今天的這位收銀員,他出了雜貨鋪就想起來了。他上次見到她,是在海牙的美術館,那間掛著弗美爾作品的房間——她就是戴珍珠耳墜的女孩。
三兩天,孟教授想,足以把一個女孩灌醉,或者被她以各種理由拒絕,卻不足以給彼此留下任何不平庸的印象。無知、偏見、私心、錯過的時機、不可調和的分歧——世間有一萬種阻力,哪怕再鍾情的戀人也能拆散,卻沒有什麽能讓一對陌生人在三天內真正相識。比起弗美爾的那位模特,他對瑪麗的了解僅僅多了這個名字,而她若能讀出他的名字,也算奇跡了。
孟教授把注意力轉到工作上。明天要做報告,他的投影片卻還沒成型。這是他多年的壞習慣。今天他第一次後悔了。到了必須準備的時候,他卻興趣全無。再吃一塊三明治如何?孟教授想,或者喝點酒。但他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想怎麽準備投影片。他一直想的,是怎樣見到瑪麗。投影片很簡單。明天一早把上次報告用過的搬過來,換個題目就可以了;誰又會在三十分鍾的報告當中揪住他的衣領,控訴他怠慢聽眾的罪行。
孟教授匆匆出了旅館。街上行人稀少,有的鋪子已經關門。酒館則人影憧憧。沉悶潮濕的空氣讓人焦躁不安。孟教授不知道那家雜貨鋪的營業時間。他想像著鋪子漆黑一片的情景。但那裏還亮著燈。他看到了瑪麗的側影。
“遺憾的是,先生,本店的三明治已經銷售一空。”
孟教授一笑。他不進店找東西,而是躊躇地站在瑪麗麵前。
“說來慚愧,”孟教授說,“我需要的不是三明治,而是足量的酒精。明天天亮之前我得做一件事,此事如此棘手,除非喝醉了,我不知怎樣才能完成。”
瑪麗臉上露出同情的笑。她大概是第一次,從一個亞裔的中年男人那裏,聽到這番自白。她介紹了幾種啤酒。她的語氣很柔和,甚至有點害羞。解釋完了她咬了咬嘴唇,等著孟教授選哪一種。
孟教授思索了片刻,說:
“實在抱歉。我其實想試試本地的酒吧。但是初來乍到,不知去哪兒好。所以想聽聽你的建議——”他停頓了一下,“當然,如果你從不去酒吧,我也能理解。”
“噢,”瑪麗輕鬆地說,“我喜歡去酒吧。有兩個我最喜歡。一個叫老縣監獄,另一個叫三皇冠(Three Crowns)。老縣監獄很有意思,但現在肯定很擠。所以我推薦三皇冠。真巧,我剛才正想著——”
“太感謝了。這樣的話,我今晚必須去三皇冠。你能告訴我怎麽走嗎?”
瑪麗開始向他解釋。又說:
“算了。其實我快下班了,正想去三皇冠。你不介意的話,稍等,我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