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之夢

孟教授是一位身在美國、熱衷藝術的華裔學者,自嘲為“不寫詩的杜牧、不畫畫的唐寅、不拉小提琴的維瓦爾第”。這部小說描繪了他鮮為人知的私人生活。
正文

孟教授在英國(二)

(2015-12-21 06:44:21) 下一個

這次的會議是孟教授領域的幾位領頭人組織的,每隔一年舉辦一次。十八年前,孟教授寫博士論文的時候,這個領域是本學科的一個亮點。許多人都相信它有極大的潛力;不僅本身的想法精妙、深刻,還可以被其他領域,甚至其他學科廣泛應用。事實也的確如此。不但本學科有許多人在這個領域展開研究,連其他學科——數學、生物、計算機,甚至社會學——都有人以自己的視角,在這個領域做出了獨特的貢獻。一篇又一篇的論文被權威刊物發表,又被後續的論文引用,延伸。領域裏誕生了大家公認的大師。又有人組織起了針對本領域的學術會議。孟教授記得第一次在這種會上發言的情景。他不記得說了什麽,隻記得自己很緊張,而會場的氣氛是熱騰騰的,充滿著期待。

到了英國的第二天,孟教授一早就趕往會場,在入口處領了姓名牌和學術報告的日程表,然後一邊把牌子掛在脖子上,一邊瀏覽日程表。憑著一個專家對自己領域的了解,僅在走進會場之前粗略翻看了二十秒鍾,他就可以斷定,這仍然是本領域最高水平的會議。這張日程表把諸多的報告組織起來,分列在若幹小領域和課題名下。每個小領域和課題都有自己的知名學者,由他們領頭或者壓軸做報告。而不少知名人士已經散座在會場上。孟教授向遠處的朋友點頭致意,和近處的熟人握手。近旁站著一個博士生模樣的人。他等孟教授與同事寒暄完畢,略帶緊張地上前介紹了自己。孟教授微笑著,溫和地問好,仿佛這位也與他熟識。年輕人說他的研究和孟教授的某篇論文頗有關聯,問可否詳細地探討。孟教授說很樂意。可惜現在不是時候,因為報告快開始了。

孟教授在前排一個角落坐下,把頭埋進了日程表。多年以前,當他刻苦鑽研,即將在本領域做出為人稱道的貢獻的時候,也希望和做相關研究的同行,特別是有經驗的長輩交流。當時他覺得,自己有許多想法,都複雜而微妙,除了最熟悉這個課題的同行,沒人能理解。近幾年他的精力在別處,研究方麵不過是依照經驗指導學生,連新出的論文也無暇細讀。和外人探討的激情自然也消退了。

會場上響起了掌聲。孟教授抬眼看時,今天的第一個報告人正走上講台。這是一位三十上下的後起之秀。他的衣著偏保守,是被學術界某些人稱作製服的襯衣和米色長褲。他的研究——和如今本領域的大多數研究一樣——是將十八年前的那個了不起的想法稍加變化,探索一下細節。雖然沒有全新的想法,成果也不令人吃驚,卻不妨礙在權威雜誌上發論文,在本領域被稱為希望之星,以及應邀在這個會議上發言。他的報告準備得很仔細,依慣例分為綜述、背景介紹、新的成果、將來的思路等等。孟教授和眾人一樣,正襟危坐,眼睛盯著屏幕。不過,剛聽完綜述,他就隱隱感到不安。因為五分鍾的綜述當中,出現了兩個他從沒聽過的術語。他等了等,指望報告人在接下來的背景介紹當中解釋一下。但報告人很急切,似乎有許多成果要在三十分鍾之內詳盡闡述,所以背景之類的(雖然他很熟悉)隻能一句帶過。十分鍾後,他講完了前人的成果,開始講自己的貢獻。孟教授失望地意識到他不可能回頭解釋那些術語。相反,報告中出現了更多更複雜的術語。

這個學科已經變得跟數學一樣,孟教授想,每個報告都隻有最接近的課題的幾個人能勉強聽懂嗎?

他扭頭掃視了會場。多數人都出神地聽著,似乎這些術語他們都熟悉,報告也引人入勝。少數人的臉上則呈現出某種煩躁與不安,仿佛嚐試了好幾把鑰匙,仍然打不開那扇頑固的門一樣。孟教授學識雖不算頂尖,還沒有到連本領域的基本術語都聽不懂的地步。他舉手正要提問,另一名聽眾打斷了報告。這位老先生請報告人回到投影第二頁,解釋一下第三個大項下麵的那個縮寫。報告人趕忙解釋了。那個縮寫所指的,是本領域一個熟悉的概念。投影片地方有限,無法詳述每個概念,必須借助縮寫。隻是這個縮寫有點生僻。孟教授再次掃視會場。所有的人,連同研究生模樣的,都和他一樣釋然了。

報告繼續進行,也有人偶爾提問,但孟教授已經心不在焉。這個報告讓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學生。這位高足談研究也經常一開口就讓人稀裏糊塗。起初孟教授疑心這家夥不懂裝懂,光拿術語和細節敷衍。後來意識到,他的確在刻苦鑽研,也懂得那些術語。隻是鑽研深入了,以為別人都一樣熟悉這個課題,不必解釋背景或者某個標識的含義,就能領會他的最新想法,所以一上來就直撲技術細節,而且滔滔不絕。

掌聲再次響起。報告完了。接下來是答疑時間。幾個簡短的問題過後,報告人和坐在後排的一位顯然是本課題的專家的人之間進行了一番極端技術性的、沒有旁人能聽懂的討論。然後眾人鼓掌。下一個報告人登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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