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麵試之後,黛安又去過幾次麵試(孟教授沒法陪她,因為要教課),接連被兩家公司錄取了。她想馬上告訴孟教授,又怕過分高興顯得孩子氣,所以給他發了封短郵件,請他吃飯。她要通報一個小消息,另外想征求一點意見。孟教授反過來請她到家裏吃飯。
一進門黛安就發現,孟教授早猜到了是什麽消息。他指著她腋下的文件夾說:“這是錄取通知?恭喜。”他準備了一頓便飯——海鮮通心粉配意大利氣泡酒——聊作慶賀。孟教授沒有猜到的,是通知書不止一份。他說真了不得,他很嫉妒。兩人吃了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孟教授一手拿著氣泡酒,一手接過黛安的通知書。他仔細讀了一陣。
黛安的直覺是,孟教授對她的麵試、工作不感興趣,雖然他盡力幫忙。這位一向體貼的人,對她的衣服細節上心,對如此大事卻不在意。她不明白。黛安被兩家公司錄取,她竭力掩飾多麽高興。孟教授恰恰相反,似乎在掩飾多麽失落。黛安覺得他那句“真了不得,我很嫉妒”不全是玩笑。
孟教授接過那兩份通知書時,就叮囑自己好好讀,別裝樣子。可沒想到,讀著那些複雜的、充滿誘惑的措辭,他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反感,連臉上的微笑也消失了。他感覺像個牧羊人,某天突然發現他的小羊羔正興致勃勃地打量著柵欄外的兩匹狼。這兩匹都是什麽毛色,他沒心思分辨,但他的痛恨是同等的。
“到底哪一個好呢?”小羊羔發問了。
她還自以為是個獵人,孟教授恨恨地想。他說:
“這要看你的偏愛了。各人的偏愛不同。有人喜歡計算機,有人喜歡銀行。”
“看上去都挺有意思,”黛安說,“但我也說不上來。兩份工作我都沒幹過。”
孟教授笑道:“我也不了解——從學校畢業,又進另一所學校教書,一晃十幾年了。真是脫離了現實啊。”
這兩個公司都不怎麽樣嗎?黛安被潑了一瓢冷水。為什麽以前聽人提起,都說不錯呢,難道我忽略了什麽?她審視著孟教授。他微笑著,不時喝一口酒。黛安覺得他在掩飾自己的失望和嫉妒。她想:他知道我在找工作,知道工作很重要,為什麽現在這樣……
“你問過學校的職業谘詢處嗎?”孟教授問。
這句話的內容和語氣都如此平淡,是教授敷衍學生的範本。黛安覺得她的情人突然變陌生了。她埋怨地瞥了他一眼,意思是:難道你不知道,我收到它們,第一個告訴的就是你?
“我明白了,”黛安說,“你根本不在乎我的工作。它們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
孟教授沉默著。黛安繼續說:“當然了,你是教授。我的工作在你麵前不值一提。可它畢竟是我的工作,我的前途。你為什麽不能為我考慮一下?”
孟教授苦笑道:“我的工作,我的研究,你不是也沒怎麽考慮嗎?”
“你知道我不懂你的研究。如果懂,我會的!”
他又怨我不懂他的研究,黛安氣呼呼地想。我是電影裏的夢露,胸大無腦……她脫口而出:
“你不在乎就算了。可當初你為什麽假裝感興趣?你不是最討厭撒謊嗎?我明白了,這些不過是你引誘女生的手段。你是情場老手。祝賀你——”
黛安怕說過頭了,半途打住。沒想到孟教授笑了。少見黛安這麽生氣,他覺得她真可愛。他說:
“工作時間、靈活度,還有假期長短都差不多。工作環境我不清楚,估計差別不大。兩個都在東海岸……”
敷衍,敷衍,敷衍,黛安想。
“不過有一點不同。這一個工資高,那一個福利好。一般的建議,是看總錢數。可以詳細算一下……”
黛安是第一次聽孟教授如此鄭重地談錢。兩個人在一起,他付錢是多數,也偶爾讓黛安出兩個小錢,以免她難為情。聽到這話,黛安又羞又惱。
“可以詳細算一下?”她問。
“嗯哼。”
“除了錢,這兩個工作都一無是處了嗎?”
孟教授又沉默了。黛安知道他的習慣。他對這些工作如此鄙視,找不出一句可以委婉地反駁,而不對自己撒謊的話,所以沉默了。黛安發火了。
“別人都不值一提,隻有你的工作要緊。你做了什麽?你改變了世界,你養活了非洲,你征服了外星人?你的儒雅,你的幽默,你的古怪的才學,都用到哪兒了?你的工作,不就是追裙子嗎?我是你賬本上的第幾個單項?我的表現怎麽樣,能打A嗎?你別那麽笑著看我。我不是小孩。你現在的樣子一點也不帥。你——”
她越說越氣,然後住了口。孟教授想摟住她,親她,被她甩手推開了。
他歎了口氣:“真麻煩啊。請聽我解釋。”黛安捂住了耳朵,但她顯然在聽。
“你拿來了兩份通知,一份是計算機公司,一份是銀行。可是這些紙上的東西之外,還有許多事值得考慮。比如說,哪邊的同事更容易相處?你麵試之後,不是說過銀行的人似乎更友善嗎?”
黛安沒有說話。孟教授又說:“工作之餘呢?”
“工作之餘?”
“你不是偶爾聽歌劇嗎?紐約的歌劇院比波士頓的更好。不過波士頓有個更好的交響樂團。你不是看棒球嗎?棒球也有類似的問題,雖然我對它不甚了解。”
黛安繼續聽著。這些話似乎不全是為了安撫她。
“還有,你的家人、朋友,他們拜訪你,是紐約還是波士頓更方便呢?”
“都是大城市,有差別嗎?”
“當然有了。比如說,作為你的男朋友,如果遷往波士頓,就得考慮是東北大學還是波士頓大學;如果遷往紐約,就得考慮紐約大學。明年我可以休假研究半年,在你所在的城市感受感受。休假研究,哪怕是去哈佛或者哥倫比亞都容易,因為不歸它們付工資……”
黛安吃了一驚:“你是說,你願意隨著我的工作,搬到東海岸?”
“你以為我是中國城的牌坊,一步也不能挪?”
“但是你在這裏工作了這麽久……你的同事呢?”
孟教授點頭:“同事的確都是和氣的好人。”他接著冷笑了一聲。
“你的朋友呢?”
孟教授又冷笑了一聲。
“可是,別太魯莽了……”
孟教授的臉上沒有猶豫。顯然,他考慮過這件事,而且話已出口,就能做到。
黛安沉默了一會兒,說:
“對不起。我光顧高興,沒有為你著想。請原諒我。”
她眼裏閃著淚,把頭靠到他肩上。孟教授打趣說:
“被兩大公司錄用了,還流眼淚呢。要麽你是小孩,要麽他們是渾蛋。”
然後他吻了她。他們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