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教授的講座比預想的要好。聽眾都很禮貌。晚餐也沒有那樣難堪,雖然聊的都是老話題。他辭別了東道主,回到旅館。見到黛安,一看臉色,就知道麵試很順利。孟教授為她高興,問她經曆如何,又一起總結了經驗。這天便過去了。
第二天,他們按計劃逛了舊金山各處。他們漫步在起伏不平的唐人街,光臨了一個個緊湊而整潔的店鋪。在一家小飾品店,孟教授給黛安買了一隻塑料狐狸,可以別在外衣上。
“你選了狐狸,是說我狡猾?”黛安問他。她臉上露出了女人收到首飾時千篇一律的喜悅。看她這麽高興,孟教授有點後悔,應該選貴重些的,比如說戒指或項鏈。
此後黛安興致更高了,也從來沒有這麽調皮。他們路過一家性用品商店。她立刻掛上一副天真的表情,仰頭問他:
“教授,這家店不錯,咱們逛逛?”
孟教授不看商店,而是瞪了她一眼,那意思是: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然後他們去了金門橋。橋上行人不多。耳邊是汽車聲和呼呼風聲。初秋,水麵的風冰涼,黛安的嘴唇凍得發藍。孟教授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兩人望著舊金山城站了一會兒。黛安忽然輕聲說:
“請從後麵抱住我。”
孟教授照辦了。黛安扭頭吻了他兩下,又說:
“請把雙手放在我的胸口。”
孟教授一怔。不知黛安要測試他什麽。他也不扭頭看有沒有旁人。既然她不介意,他也不在乎。他照辦了。
黛安又吻了他,然後一聲尖叫,猛地推開他。
“恭喜你,”她大笑道,“多麽完美的教授騷擾學生的圖畫。”
“黛安!”孟教授又氣,又愛,又佩服。這個玩笑他完全沒料到。
今天的重頭戲是拜訪黛安的朋友。關於這位朋友,黛安預先沒給多少信息。隻說瑪苟是位老朋友,黛安一直佩服。她剛通過律師資格考試。黛安又說:
“我告訴她你有博士學位。不過你的專業能否保密?”
這個黛安搞什麽鬼花樣?孟教授想。他答應了。
“你的朋友肯定不錯,我很想見她。”
瑪苟是一位接近三十的亞裔姑娘。她的麵相不是孟教授最喜歡的類型。但她有一雙聰明人的眼睛。在她麵前,黛安介紹他為“孟博士,”介紹她為“瑪苟”。孟博士和黛安保持著一點距離,類似親密朋友,但未定是男女朋友。瑪苟禮貌地請兩人進門。她並不刻意打量孟博士。
“和男朋友過來,也不早說一聲。”瑪苟埋怨說。
“格裏格(瑪苟的男朋友)呢,整天忙?”黛安問。
孟博士握起了黛安的手,先適應了當男朋友的氛圍。
“他出差去了費城。”
孟博士和瑪苟聊了幾句。他覺得這個女人不尋常。她的性格委婉、幽默,他很喜歡。她對自己的態度則耐人尋味。她似乎很想知道他有哪方麵的學識和愛好。既然是黛安的朋友,這種好奇心可以理解。奇怪的是,她並不直接問,而是不露聲色,反複試探。他們先談了黛安的麵試。瑪苟判斷出,孟博士雖然不介意談它,其實對那個科技公司不感冒。她轉了話題。趁著給花盆澆水,她測試了孟博士對植物學的了解。看網上的新聞,她想聽他對新醫療保險的高見。幫黛安翻影碟,她探索了孟博士對電影的偏好。孟博士沒料到瑪苟興趣如此廣泛。這位律師平常都接哪些案子,什麽都能聊幾句?
聊天之外,瑪苟對孟博士噓寒問暖,其好客遠不止一般的東道主。孟博士聯想起了自己請黛安吃午飯的情景。他想:我必須察言觀色把她防。
“您太客氣了,”孟博士說,“我感覺像一個被告,您的客戶。”
瑪苟抿嘴一笑,表示欣賞孟博士關於她職業的幽默,同時表明,哪怕幽默再對景,她也不屑像女學生那樣嘻哈。
“我受不了,”黛安笑了起來,“你們都幽默,聽別人幽默又從來不笑。對著打啞謎什麽意思。”
孟博士如臨大敵。他和瑪苟交談,措辭語氣都非常謹慎。他禮貌有加,以示對黛安好友的尊重。但討論太熱烈,他又委婉地轉換話題,以示沒忘記誰才是自己的女朋友。他的目光不離黛安左右。(她漫不經心地翻看瑪苟的那摞電影,不時插句話。)瑪苟對孟博士越來越感興趣。
“孟博士,”瑪苟問,“能否舉出您同姓的三位著名人物。您自己不算,雖然您肯定有名。”
黛安說:“我知道一位——孟子!”
瑪苟和孟博士都誇她。孟博士想了想說:“孟獲。”
瑪苟又抿嘴微笑。她向黛安解釋說,孟博士很謙虛,不敢自比聖人,所以選擇了三國時期的蠻夷。
“再來一位?”瑪苟問。
孟博士想到了孟郊和孟浩然。他提了後者。前兩天他教黛安讀過幾句孟浩然,她說很欣賞,也許能插句話。
“是頂尖的詩人,”瑪苟對黛安說。她輕輕鼓掌,又轉頭對孟博士說:“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孟博士大吃一驚。李白對孟浩然的仰慕瞬間變得如此輕佻。輕佻之外,他能體會到瑪苟的譏諷:孟博士自比孟浩然,她瑪苟也能當李白了。他忽然意識到,黛安今天拜訪她,不是為了向瑪苟炫耀他,而是向他炫耀這位博學、幽默、才思敏捷的瑪苟。
“你們必須給我一個解釋,”黛安說,“我從沒見他這麽臉紅。”
孟博士和瑪苟把話題岔開了。孟博士此後一直用黛安能懂的英語。他們在瑪苟家裏呆了三個小時。瑪苟沒放過任何機會,和孟博士聊了個海闊天空。最後話題集中在他喜歡的曆史、文學、音樂、美術上麵。孟博士和瑪苟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雖然他們的喜好不盡相同。黛安說話不多,經常是看他們討論。她的姿態有點幸災樂禍,似乎在說:瞧這兩位,淨說些不著邊際的。
“沒想到,你有如此博學而含蓄的一位朋友!”孟博士趁瑪苟不在,悄悄對黛安說。
黛安打了個哈欠:“很好。不過我們該告辭了。”
瑪苟回來後,孟博士和黛安便起身告辭。這個場麵挺特別。黛安笑著問瑪苟:“有什麽要告訴我的嗎?”
瑪苟的表情黯淡極了。再好客的孟嚐君,在朋友離開時,也沒有如此沮喪。
“我感覺像實驗室的豚鼠,”一出門,孟博士就拉住黛安說,“你們在做什麽測試?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孟博士催問了兩遍。黛安笑著正要回答,忽見瑪苟衝出了門。她向孟博士道歉,把黛安拉了回去。孟博士隱約聽見兩人在半開的門旁邊打鬧。
“原來他是……你這個鬼靈精,跟你的教授——”
一會兒,瑪苟送黛安出來,和他們再次道別。瑪苟說:“太怠慢你了,教授。”她誠懇而尊敬,再三為招待不周道歉。然後善意地掃視了這對情人,仿佛在說:為你們祝福。孟教授明白,瑪苟是向他們表示,對於他是黛安的教授這件事,她瑪苟絕無成見。
進了車門,黛安得意地坦白了:她讓瑪苟猜猜孟博士的專業。瑪苟徹底失敗了。
“那她最後怎麽知道我是教授?”
“她耍賴,剛才上網查的。”
“所以瑪苟知道我既是教授,又是你的男朋友?”
“嗯哼。有什麽問題嗎?”
“等於說,你告訴她了,你是我的學生?”
“不,我跟她說,我不是你的學生。”
孟教授皺了眉。他不介意黛安跟別人怎麽定義他們的關係,但既然瑪苟是她的好友,這事總該先通知他一聲。
“這是事實嘛。你不是男朋友時,我是你的學生;你是男朋友時,我已經不是你的學生了。”
“你這個鬼靈精……”
“瑪苟的男朋友很愛她,”黛安嚴肅地說,“他們快結婚了。你少打人家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