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之夢

孟教授是一位身在美國、熱衷藝術的華裔學者,自嘲為“不寫詩的杜牧、不畫畫的唐寅、不拉小提琴的維瓦爾第”。這部小說描繪了他鮮為人知的私人生活。
正文

女生黛安(十)一切都是為了知識

(2015-12-10 18:52:42) 下一個

孟教授以為黛安對自己的研究沒興趣,也不知道進展如何。但他錯了。哪怕他擅長掩飾,照舊奉承黛安,他的歡喜和失望她都能一眼看出。她帶著擔心和憐憫,看著他的臉色從喜悅變為疲憊,從希望變為絕望。她印象最深的,是那天她不請自來,在客廳見到他的一幕。請她進門時,他的微笑如此淒涼,仿佛戰敗的騎士在彌留之際與公主見最後一麵。她一時不慎,像往常一樣問他研究的進展。他說失誤了,沒得出任何成果。他的語氣平淡中帶著傲慢,意思是他決不掩飾自己的無能,但誰也沒有資格鄙視他。他隨即收拾了沙發椅旁邊厚厚的一疊稿紙,把它們全數扔進了回收箱。

“等一等,”黛安說,“你辛苦了那麽久——”

“都是廢紙。”

“總有一兩張有用的。”

孟教授點了點自己的腦袋說:“已經記下了。”

帶勁地幹了一個月,又隨意放棄了。黛安不能理解。她還想說點什麽,又覺得荒唐——不懂他研究什麽,還提什麽建議,要留一兩張草稿。孟教授請黛安自便。他收拾完畢,無力地躺在沙發椅上。黛安從沒看到他如此疲憊,客廳也從沒顯得如此孤寂。

片刻,孟教授恢複過來,又變回了她風度翩翩的情人。他們快活地聊天,籌劃那趟去舊金山的旅行。然後他們上樓,去了黛安喜歡的那個臥室。

黛安和孟教授去舊金山,各有各的業務。孟教授應邀在一所大學做講座;黛安去灣區某個科技公司麵試。他們安排在同一天,一起開車去。黛安感覺興奮而新奇。雖然長在美國,卻很少嚐試這種美國式的長途旅行。時間是九月,課程不重,可以放鬆地遊覽一番。她還打算拜訪一位聯係不多,但關係不錯的朋友。

孟教授暫停了那次研究之後,黛安感覺他對自己加倍地疼愛。偶有無謂的爭執,也很快和好了,而後感情更深了。幾星期之內,他們如同新婚夫婦,在各處優遊。孟教授從沒這麽快樂過。看黛安對舊金山充滿期待,他也提起了興致。他對黛安講舊金山的風土:起伏的地勢、熱鬧的唐人街、清涼的海風。那天清晨,他們收拾好行李,帶上水和幹糧,出發了。

小車上了嘈雜的高速路,在魚貫而行的大卡車之間騰挪。開始孟教授駕車,黛安看路;稍事休息,他們換過,由黛安開車。

兩人聊著天。黛安掛心麵試,問他要注意什麽。孟教授說麵試像相親,雙方都要留個好的第一印象。多問多了解,表達自己的誠意,人家也會有好感。

“這些你都知道。還是講講我的經曆吧。當年我麵試時,碰到過一些最禮貌、最和氣的人。”孟教授看黛安緊抓著方向盤,想說些閑話讓她放鬆。“我還沒畢業,去中西部一所大學麵試。下了飛機,一位西裝筆挺的亞裔男士(一位助理教授)來接我……你不厭煩吧?”

黛安嘴角一彎,表示樂意聽。她知道他想逗她。

“正是晚飯時間,他帶我去了一家別致的餐廳。餐廳裏燭光搖曳,每張桌子上都擺著一支玫瑰——那天恰好是情人節。於是兩位衣冠楚楚的男士步入了餐廳。”

“你本來想說,”黛安取笑說,“兩位年輕英俊的男士——”

孟教授囑咐她當心路上。他繼續講:

“我們坐下,談了幾句係裏的情況。我像你此刻一樣,緊張又興奮。很快,周圍的人開始用一種善意、調侃的目光瞅我們,仿佛在說:這一對真害羞,情人節的飯桌前,還假裝聊工作。”

“嘿!”黛安大笑,“我也才知道,原來你——”

“然後過來了一位小夥,問我們想喝點什麽。看他的服飾和舉止,是一位不避諱的同性戀。顯然,餐廳怕我們坐在異性戀人當中難堪,特意選了他招待我們。誰能想到,這是中西部的大學城。真是巴黎最昂貴的咖啡館才有的禮遇。”

黛安也覺得好笑。笑過了,她繼續開車。孟教授偶爾檢查時速,偶爾看窗外。這段路筆直向前,不必注意什麽路牌。路邊閃過了單調的房子和廣告牌。他又和黛安聊了兩句,然後沉默了。

在她的年紀,誰不喜歡開車旅行?孟教授帶著憐愛想。他又有點嫉妒。因為黛安對麵試興致勃勃,而他對講座無動於衷。那個學校他已經去過兩次,給過大同小異的講座。這次也沒什麽新花樣。他甚至懷疑,有人會不會以為已經聽過了。如果沒有黛安,這樣跋涉六個小時,給一個跟兩年前差別不大的講座,有什麽意義?當初真不該答應。他更樂意陪黛安去音樂會,或者去海邊,享受所剩不多的閑散時光……仔細想想,他不在意聽眾有什麽感受。他隻是不願回答某些人的問題。孟教授雖然自負,講座總留點餘地,不過分炫耀。在頂尖的學校(當然有例外),收效還好,因為聽眾多是體麵的學者,理解報告人的謙虛,提異議也委婉。可到了今天這個普通大學,聽眾中總有一兩個人自認為比報告人更專業,纏著問些不著邊際的問題。如此麻煩,是逼他承認,這項研究除了他剛才說的,還有兩項缺陷。

孟教授看了看窗外。天高雲淡,四麵都是荒山。偶爾一株枯草隨風滾過。隨著發動機聲音的變化,他們越走越高。

好在講座(連帶提問)不過一個小時。孟教授更擔心講座後的晚餐。請報告人吃飯是禮節,但孟教授忽然想起那邊有位他不願一起吃飯的同行。這位同行是華裔,比孟教授年輕。他不僅健談,而且嗓門大,尤其是講完笑話,自己笑起來的時候。他談如何發表論文、申請經費,也談如何買房子。別人談房子還帶點嘲諷(房價像過山車,富豪們隻怕也在心跳哇);他像闡述最得意的論文,在夾雜著術語的分析中不時流露出驚奇與惶恐,仿佛苦心鑽研之後窺見了科學的真諦。他收不到旁人不願聽的信號。頭一次孟教授有此人陪伴,度過了難捱的兩個小時。第二次他好算不在……可是,這位先生偏偏發表了和孟教授數量相當的論文……為什麽總碰上這種人?

一切都是為了知識,孟教授無端地想起了果戈理作品裏的話。

小車猛地一扭,孟教授的頭碰到了車窗,他同時聽到了黛安的尖叫和輪胎的摩擦聲。他腦袋裏一炸。還沒反應過來,車已經恢複了原來的走向。對麵傳來卡車刺耳的鳴笛。孟教授心狂跳著,看黛安紅著臉,眼睛直盯著前方,雙手在方向盤上發抖。他側身幫她穩住了方向盤,盡量平靜地告訴她減速,靠到右邊。剛才黛安差點撞上了中界,好在她及時糾正了。

他們在路邊一個鋪著沙石的角落停下,下了車。彎曲的窄路上,汽車、卡車呼嘯而過。孟教授轉過身,背對著高速路,抱著黛安吻她,安慰她。黛安的肩膀還在微微顫動。她說自己怎麽搞的,偏偏兩個人在車裏的時候走神。孟教授說沒事就好。他也有錯,沒幫著看路。他們歇了一會兒。

“黛安——”

“什麽事?”

孟教授想了想說:“要有信心,你麵試肯定行的。”

他本想問黛安想沒想過將來,比如說結婚。但他打算麵試之後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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