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教授如願和黛安在一起了。他們每周見麵,有時一起吃飯,有時去海邊,有時她呆在他的臥室,懶散地讀一本他推薦的書。有時她約他去公共圖書館,又躲著不見,任他在層疊的書架之間找她。孟教授越來越離不開黛安了。如果她樂意,他想天天在一起,但她有意保持距離,他也不勉強。
黛安不在身邊時,他專注於研究,而且越來越沉浸其中。他吃飯無定時,常常麵帶菜色飛車趕往他喜歡的餐館。他喝起咖啡來像巴爾紮克。若不是要見黛安,這位一向整潔的紳士甚至不刮胡子。出門買點必需品,他會忘了向收銀員打招呼。
除了研究,他心裏隻有黛安。進展順利時,他舒心,想帶她去海邊;進展不順時,他孤獨,想把頭貼在她的胸口。黛安不了解這項研究,也沒興趣了解——這件事在他意料之中,他不介意。相反,這增加了他的渴望與專注。黛安不了解這些因她而起的研究的折磨,但她愛他,也因此在他眼裏更可愛了。多麽奇怪,孟教授有時想,正如蘇格拉底所說的,我像個孕婦。研究是肚裏的孩子。而黛安——
這個課題的解決途徑,依孟教授的想法,有三條。第一條最直接,障礙也最明顯;第二條穩紮穩打,雖然障礙重重,但現有的技術有潛力各個擊破;第三條如此幽微,不知需要多少步驟,也不知會遇到什麽障礙。研究者精力有限,必須憑直覺選擇其中一條。十年前孟教授會選第一條。如今他不那麽魯莽。他選擇了第二條。
接下來是一次次在希望與失望之間的掙紮。這個過程持續了三個星期。在急切與狂熱當中,他犯了許多錯誤。每當看上去有進展時,他不是去確證剛才的推導(課題有許多微妙的陷阱,每一步都容易出錯),而是不可克製地想象起了問題終獲解決的榮耀。我不稀罕什麽獎勵,他想,也不稀罕那些傲慢的權威們的恭維;但請讓我看看黛安臉上的驚喜。
他忘了自己的位置和目標。他最初並沒有指望解決這個問題。這樣大的問題,通常需要許多新想法,環環相扣;在所有想法到位之前,能做的隻是探索一下某個途徑的潛力。這也是進展了。
孟教授在第二條途徑上試驗了很久——出錯,改正,再出錯,再改正——終於斷定這條路走不通。他從未如此失望過。尤其惱火的是,他早就能得出這個論斷,不必浪費三個星期。他一心想證明第二條路徑可行,屢屢出錯也不悔改;如果早從反麵看,去證明它不可行,那麽不費力就能發現一個致命的缺陷。
剩下的隻有第三條路。(第一條比第二條的缺陷更致命。)孟教授探索了幾天,發現它極端複雜,布滿了與他平常的研究類似的盤根錯節。不論他怎麽轉換角度,低頭,側身,迂回而進,那片叢林依舊密不透風。但他隱約感到,幾個看似不相幹的領域之間存在某種神秘的關聯,它們合謀造就了這種繁複的表象。要從細節中理出頭緒,需要有清醒的頭腦;摸清領域之間的關聯,需要有充足的準備(有兩個領域他完全不熟悉)。但孟教授已經疲憊不堪。他決定把課題放一放。
孟教授慚愧地打開電子郵箱,處理堆積已久的其他事務——這些瑣事忽然變得重要起來。他最愧疚的,是自己可能冷落了黛安。仔細想想,他沒在意這項研究。他在意的一直是黛安——或者黛安對自己的看法。守護這扇門的神靈是公正的,沒有把鑰匙交給一個自負、虛榮、無心實幹的投機者。
兩年後他重新拾起這項研究。課題雖然沒有解決,但他發表了一篇極端技術性的、為人稱道的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