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教授的第一位情人叫黛安。五年前,春天那個學期,她是他課上的一名大三學生。在課堂上,一百多人當中,他已經注意到她了,因為她正屬於他喜歡的類型,而且總坐在教室中央同一個位置。黛安學習好,課上偶爾提問也切中關鍵。但因為如此,她不常去辦公室答疑,所以孟教授難得與她交流。整個學期,他都用中世紀的方式,“從遠處仰慕她”。從她電子郵件的措辭、見麵時的舉止,還有不經意的眼神,孟教授知道她不討厭自己。然後一個學期過去了。孟教授批完試卷(她的成績是A),忙著安排夏天的行程,幾乎要把她拋在腦後了。這時她發過來一封電子郵件,說她碰到了疑難,問他是否有時間見一麵,給一點建議。孟教授清理了日程表,在一個陰天的午後,在辦公室見到了她。
他見到了一個鬱鬱寡歡的年輕女郎。起初他以為她對分數有什麽不滿,還暗恨自己吝嗇,像這樣聰明好學的也不給個A+。細問了才明白,她確實對分數不滿,但不是這門課,而是另外一門。那門課的老師是一位任教多年的講師,對其他同學還算上心。對她卻不知有什麽成見,打開學起就漠然處之。甚至經常不回她的郵件。判她的小測驗又格外苛刻。看情勢,雖然她勤勉努力,也不免擔心這門課的成績。果然,學期結束一看:B-。她出身一個典型的亞裔家庭,從小到大沒得過這麽差的分數,別提多委屈了。
換了平常,他會委婉地建議,對成績或者教師不滿,可以向係主任,或者管學生事務的副院長訴苦。係主任尤其是個菩薩心腸、任誰都能說得上話的人。他孟教授不過是局外人。可看她委屈的樣子,這種官僚式的冷言冷語又怎能出口?他溫和地寬慰她,說自己也是亞裔,明白父母的期望和她身上的壓力。可另一方麵,事情遠沒有她想象的那麽糟糕。在一大片A和A+當中,有了一個B-,這叫做白璧微瑕,反而更襯托出她成績優異;假如全都是A+,別人肯定疑心,說這學校的成績不會都這樣虛浮吧。他孟教授讀過無數成績單,可以保證,一個B-是不足為慮的。至於那位老師,可以看出,他是個勤勤懇懇的人。但課上那麽多學生,要親自閱卷,稍有偏頗,也情有可原。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這番勸慰沒什麽效果。黛安低頭聽著,越聽越委屈。不時插句嘴,說那老師無緣無故的,她不能理解。她兩次轉過臉去,似乎在強忍著眼淚。孟教授起先一邊勸,一邊心裏感歎亞裔家庭的陋習,至此便住了嘴。他猶豫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她正開口提起父母,就順勢把頭埋進他懷裏,哭出了聲。這完全出乎孟教授的意料。他能感到她的臉貼在胸口,她的發絲掠過臉頰。他用盡全力,也沒能止住心跳,就像多年前他第一次站在大課講台前那樣。他的心跳,以及沉重的呼吸,她肯定也聽見了。孟教授恍惚如在夢中。老天,辦公室的門還虛掩著。
兩人都平靜下來。孟教授又勸她,但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她似乎對分數感覺好了些,對那位老師仍舊耿耿於懷。孟教授又說了一番話,為他開脫,卻不見效。
他們在辦公室聊了一個多小時,兩個人都餓了。孟教授提議去天橋那邊吃點東西。他怕她有什麽閃失,一路囑咐有事郵件或者電話聯係。她也給了他自己的手機號。在餐桌前,雖然談的不過是學業,他們卻感到一種特殊的尷尬,像情侶初次見麵。該結帳了。服務員意味深長地瞅瞅他(多可愛的女孩,恭喜你),然後把帳單理所當然地遞到他手裏。他們在那個散布著幾家餐館和商鋪的廣場分手。孟教授在一個櫥窗裏瞥見自己。他的麵相本來顯年輕,三十七了像三十。此刻他更感覺年輕,未來仿佛充滿了誘人的幸福。
孟教授當然意識到了黛安的態度裏挑逗的成分。這種挑逗,來自一個他喜歡的、可愛的女生,而且如此含蓄,他不但不討厭,反而更喜歡她了。第二天,孟教授忙著日常事務,不時想起她。但他不想立刻和她見麵。並不是找不到借口,而是他知道,如果她真的有意,那麽兩天的等待隻會讓她更傾心。他想象著黛安心神不寧的模樣,她的各種猜疑和決心,而這些全是因他而起的。他十分滿足。
過了兩天,孟教授開始心神不寧。他每隔半小時檢查一次電子郵件,還開了手機,把鈴聲調到最大。那些莫名其妙賣東西的電話他平時厭煩,此時更恨之入骨。沒有一個電話是她的。他疑心自己的判斷。她並沒有挑逗他。那不過是對成績過分敏感的女生找教授訴苦而已。在失望的時候,他下過各種決心。
這個小陰謀家!追求教授不足以滿足她的虛榮心。她更希望被教授追求。僅僅為了看教授追女生會找哪些借口,她就折磨了他這麽幾天。她那麽肯定他喜歡她,會找借口見她?孟教授對黛安既愛又恨。
又過了兩天。他平靜地給黛安發了封郵件,說那天她提過想請他修改一下簡曆,是否要當麵談談。他今天有空。這幾天他從心底裏並不懷疑她喜歡他。但他明白,如果不主動追求她,這種好感甚至愛慕也可能不了了之。孟教授還沒有虛榮和自負到把看得見的幸福拋到一邊的地步。他樂意找她,但太直露又怕她厭煩,這才選了改簡曆的借口。修改簡曆不用見麵,幾封郵件就夠了;問她是否見麵,是委婉追求她的意思,她不會不知道。
等了足足三個小時,這個邪惡的女生才回信了。信很草率,沒有問候和簽名,孟教授還發現了一個錯字。(小陰謀家!是該改改寫作習慣了。)它的內容卻沒有讓他失望:感謝他幫忙。她也正好有空,要不下午四點在她的宿舍見麵?辦公室、咖啡館、圖書館、學校的中心公園,所有地點當中,她偏偏選了宿舍。孟教授的疑慮一掃而空。他立刻回了信,又上網確認了地址。下午四點,他衣冠楚楚出現在她門口。
黛安的宿舍是學校附近常見的出租房。客廳鋪著米色地毯,擺了幾件簡易家具。她穿著合身的套裝,似乎修改簡曆也要像麵試一樣,一本正經。客廳也收拾過,地毯上有吸塵器的痕跡。一隻毛毛熊委屈地躲在書架一角。古典音樂低低地從一間臥室傳出。
“我們不會影響你的室友吧?”孟教授坐下,接過她遞來的水杯問。
“沒關係。她和男朋友看電影去了。”
也許正在打賭,孟教授心想,是我先吻她,還是她先吻我。他局促,仿佛有人偷窺;等她坐到身邊,歪著頭展開簡曆,又抬眼看他時,他更緊張不安。他把那張單頁的簡曆足足看了五分鍾。
“簡曆棒極了,”孟教授誇道,“一看就是個幹練的職業人士!您被我們公司錄用了。”
“教授您快別逗我了,”她大笑。
“生日等私人信息可以刪掉,”孟教授建議道。他又上下打量她,故作嚴肅地說:“不,還是留下。不然人家以為你不到法定年齡。”
她含笑低下頭,從他手裏奪過筆,把生日抹掉了。
孟教授又建議她簡明地解釋一下實習經曆。過分寬泛的興趣愛好則不必提。
“對對,”她讚同說,“我隻是寫著寫著,覺得有那麽多東西可以學,那麽多事可以經曆,所以激動過頭了。”
她說著,調皮地轉頭看他,又低頭不語,像在等著什麽。孟教授沉默著。等她再次轉頭看他時,他果斷地側過身,在她的紅唇上印下了一個令自己眩暈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