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之夢

孟教授是一位身在美國、熱衷藝術的華裔學者,自嘲為“不寫詩的杜牧、不畫畫的唐寅、不拉小提琴的維瓦爾第”。這部小說描繪了他鮮為人知的私人生活。
正文

在海邊

(2015-05-17 23:14:29) 下一個
正午已過。孟教授獨自靠著海邊的石頭圍欄。
像一位嚴於律己的藝術家,飽嚐了作品完成之後的遺憾與彷徨,某天被新的環境所觸發,猛然複蘇了創作的激情,於是憑著多年的經驗,潛心觀察眼前這片複雜、幽微的現實場景,想搜尋一個獨特的視角,用和諧的布局、優雅的線條,還有微妙的光影效果創造一個匪夷所思的世界,又經過渲染,修正,剔去不合邏輯的細節,為的是自己不帶偏頗的鑒賞——孟教授也感興趣地研究起了海灘上的景色和人物。這是一個大晴天。海岸蜿蜒,迎合著細浪,擁成了一座懶散、自在的人間天堂。情侶們戴著墨鏡並排躺在遮陽傘下,或者穿著斑斕的運動鞋在沙麵平整的地方慢跑。離人群稍遠,一對同性戀人麵朝大海,坐在一塊底部爬滿海虹的礁石上,兩人合持相機拍攝遠處一艘緩緩駛過的船。人人都在享受陽光、海水和沙灘所帶來的愜意,似乎都意識到,到了黃昏,離開了海灘,生活本身也會暗淡下來,淹沒在轉瞬即逝的瑣事當中,連最細小、最破碎的貝殼也比它們值得珍惜。已經有人抖落了毛巾上的沙粒,收拾整齊,依依不舍地走上階梯,回望那片無動於衷的沙灘,還有沙灘上那些腿腳細長、趕著潮水覓食的海鳥,走向停車場。在這群樂天知命的人們當中,在這種令人唏噓的氣氛之下,孟教授發現了一位異端,她對海灘的漠然與海灘對眾人的漠然一樣徹底。聽慣了波浪轟鳴,吹足了幹燥的海風,聞夠了岸邊久經暴曬的灌木發出的幽香,這位公主覺得如此乏味,她側身躺在一頂大遮陽傘下,兩手攢著一個手機,玩起了什麽遊戲。孟教授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著,搖了搖頭。皮鞋和長褲不適合在沙灘上走動,但禮不可缺:騎士在出遠門之前必須向公主致意。
石頭圍欄旁邊是條通往沙灘的階梯。孟教授走下階梯,走上沙灘,坐在離她幾步開外的一張由枯木充當的長椅上。這位被他封為公主的幸運兒十八九歲,穿著火紅的比基尼,戴著頂寬邊草帽。帽沿的陰影下,一張孩子氣的臉布滿了被遊戲所激發的興奮與欣喜。像一位敬業的科學家,上下求索之後終於找到了感興趣的課題,於是把所有的精力和智慧都集中到它上,課題裏的世界如此寬廣,課題外的一切可以輕鬆拋棄,公主對於手裏的遊戲也同樣癡迷。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孟教授。
即使她沒注意,孟教授想,我也不能過於直露地欣賞她。他喜歡她的黑發、她從肩到臀的線條,以及修長、勻稱、曬得微紅的腿。她的麵相也正是他喜歡的類型。隻是怎樣才能與她相識呢?貿然打招呼,然後自我介紹或者恭維她的帽子,都顯得唐突;大大咧咧地吼一聲,“嘿!來點飲料吧?”然後遞過一罐(何況他空著手),那是歪戴著棒球帽、身穿短褲和拖鞋的小夥子的所為;如果手頭有塊飛盤,身邊有幾個同夥,則可以邀請她玩這種有趣的遊戲,雖然也是年輕人的事,而且依目前的狀況,沒什麽遊戲比人家手頭的那個更有趣。孟教授無奈地笑笑,轉頭望著大海。
這位女郎是和另一位年紀更小的女孩一起的。那女孩十四五歲,正彎腰立在水中,等著下一朵浪花打過來。浪來時她就跳著迎上去,咯吱笑個不停。兩人各行其是,像是姐妹。孟教授感歎時機不巧。如果躺著的這位不這麽專注,像她妹妹那樣在水邊挪動幾步,那將是多麽賞心悅目的一幅圖畫。憑他的才智與經驗,竟找不出一種體麵的辦法,能跟這位女郎交流幾句——雖然他不介意體力的或者腦力的付出——以致他的仰慕停留在一種中世紀式的、完全不為對方所知的狀態,仿佛有人判定了他有不良的企圖,故意刁難。想到這裏,他挑釁地不再正眼看這位公主,而把目光固定在前方,很快就沉浸在海灘上無處不在的懶散與自在的氣氛當中。海鷗緩緩飛過,海浪緩緩撲過,帆船緩緩駛過。空氣如此明澈,海天交接的地方竟是一道完美的圓弧。孟教授感覺輕鬆極了。海灘屬於每個人,不管衣著是否合適,年齡是大是小,是否愛玩手機遊戲,是否仰慕陌生的女郎。他脫掉皮鞋,往沙地上一扔,挽起褲腿,準備去水裏走走。出發前又瞥了一眼公主,像是向她表明,潮水比漂亮的女郎都誘人。公主的遊戲告一段落,想歇歇眼睛,恰好與他對視。她的目光裏是凡人難以駕馭的任性與高傲。毛頭小夥被玩弄於股掌之間。年紀大點的會遭到另一種鄙視。誰能跟這種姑娘在一起?但誰又敢說她不可愛呢……不知是諷刺他的裝束,還是打遊戲昏了頭,女郎問:“水怎麽樣?”“我正要試試呢,”他回敬了一句,“好容易來海灘一趟,連腳背都不打濕,豈不可惜?”說著起身走向潮水。女郎望著他的背影,嘀咕了一句,低下頭,繼續攻打下一項遊戲。
她不如原先專注。一會兒,她關了手機,抬眼遠望,不無驚異地發現,原本獨自蹦跳的妹妹交上了一位新朋友。不知他們在水邊聊什麽,反正那人一開口,妹妹就笑得前仰後合。色鬼!她心裏罵道,還道貌岸然的。那人正是孟教授。
他先回來了。看女郎沒打遊戲,他客氣地打了招呼,坐下歇著,悠閑地望著遠處,像個純粹的遊客。小女孩在潮水裏衝刷夠了,也回來了。她頭發透濕,兩手抱胸,抖索著站在姐姐麵前。
“冷嗎?”姐姐站起身,往妹妹頭上也罩了頂草帽,問她。
妹妹點著頭,兩腳開始原地踏步:“冷!”
“不想再玩了?”
“冷!我要吃冰淇淋。”
什麽邏輯,孟教授想。姐姐朝他投過來一個微笑。
“那咱們走吧!”她對妹妹說。
就這麽離開,不回來了嗎?孟教授突然感到一種挫敗感,像一名被告,在審判過程中一直以為占上風,結果聽到了有罪的判決,正如原告所指控的。女郎的微笑裏也滿是傲慢與得意,仿佛在說:瞧,你不討厭我,我也不討厭你。隻怪我妹妹想吃冰淇淋。隻好再見了……今天初次見麵,原來也是最後一次。他不願麻煩她那個號稱智能的手機,記下他的電話號碼,囑咐以後聯係等等;當著她妹妹,展露這種與冰淇淋無關的企圖,高傲、任性的公主不知會怎麽鄙視他。
日影偏斜。海灘越發迷人。沒想到在如此愜意的午後,邂逅了一對如此可愛的姐妹。孟教授的臉色暗淡了一刻,隨即恢複了。
兩位女孩開始收拾行裝。她們拾起地上寬大的毛巾,一人牽著一頭抖動起來。姐姐偶爾瞅孟教授一眼,似乎在判斷這位先生敗訴之後有何反應,是否要上訴。看他如此淡漠,簡直無動於衷,她越來越好奇,甚至覺得遺憾,離開得太匆忙。孟教授幫她們收起了遮陽傘,兩人聊了幾句。女郎覺得他動作優雅,聲音悅耳。說出的話看似平淡,卻飽含著深意,每一句都透著對她的體貼。他們揮手道別,女郎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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