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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杜評金瓶梅:第一季4評

(2015-06-03 09:07:13) 下一個
 樓的三口之家
行文至此,正式進入笑笑生翻拍水滸模式。這段故事線索集中,情節連貫,極具張力。因為耳熟能詳,我們隻重點看看潘金蓮與武氏兄弟間的三角關係。先從武大說起,此人出身寒微,又有先天殘障,在好漢林立的水滸裏麵隻是一個讓人可憐的小人物,這樣的設置實在很符合我們天生的同情心。然而笑笑生卻不這麽看,他非要挑戰一下讀者。
話說潘金蓮的前任老板張大戶戀其美色,又懼怕老婆,所以就用一個“外掛”的法子把金蓮下嫁給武大。武大隻是做給外人看的丈夫,真正摟著金蓮的那個人其實是張大戶。這種“外掛”模式從古至今都很流行,不但在《金瓶梅》中屢次發生,連《紅樓夢》中的賈璉包尤二姐也沿襲此數。為什麽流行?因為從男性角度,這種模式不用付出改變家庭結構的代價,花一些錢即可搞定,成本小。這是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連帶著對婚姻價值觀的顛覆,自然為當時的道德體係所不容。但這個不容也隻是表麵的不容。肩挑炊餅的武大參與了這場性交易,為了從張大戶那裏拿到一點小費;換句話說,身影矮小、行走在社會邊緣的武大主動參與了這場對傳統社會道德的解構。
我們設想一下,如果當時社會能做到體製價值觀與個體價值觀相一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鄰裏相和,那麽人們就應該關注同情武大;可惜不是這樣,所有人隻是嘲笑他,欺負他,想占他便宜,給他起很刻薄的外號;反過來麵對這個社會,武大也滿臉堆笑地選擇了背叛。這個設置我以為要比用梁山好漢們的肌肉線條描摹而成的《水滸》更複雜,更具反諷。
武大之死,王婆是主謀。但從對社會價值觀道德觀的顛覆來講,這兩個人物其實沒有本質區別。這兩位在社會邊緣步履蹣跚的人物,隻是在清河縣狹路相逢罷了。
後來張大戶死了,這個性交易不能維係,武大和金蓮在陽穀縣站不住腳,便跑路到清河縣。而這個所謂“清河縣”,在山東省的曆史上是沒有的。格非在他的《雪隱鷺鷥》中曾分析過清河縣這一地點背景的虛擬性;並由這虛擬性推斷出作者在描摹整個晚明之經濟文化圖景的試圖與野心,有興趣的同學絕對不容錯過。
讓我們再回到武大心裏的小算盤。與對待張大戶的態度相反,武大明顯忌諱自己老婆招惹街市上的小混混,因為老婆如果被小混混染指,那自己隻有丟麵子,好處一分錢也撈不到。可問題在於,假如在清河縣勾引金蓮的不是街頭混混,而是過去張大戶這樣的金主呢?
讓我們注意這樣一段細節:
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別處搬移,與老婆商議。婦人道:“賊混沌不曉事的,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羅唕!不如添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住,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侮。”
 “我那裏有錢典房?
 “呸!濁才料,你是個男子漢,倒擺布不開,常交老娘受氣。沒有銀子,把我的釵梳湊辦了去,有何難處!過後有了再治不遲。”
武大聽老婆這般說,當下湊了十數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小院落,甚是幹淨。
網上曾有人感歎:一個賣炊餅的可以住兩層的小樓,還有院落,還有漂亮老婆,原來生活在北宋末年如此幸福快樂。但不要忘記,金蓮之所以有底氣喊“把我的釵梳湊辦了去”,自然是因為過去張大戶的讚助。所以武大娶金蓮,絕對是有賬算的。這個姓武的男人永遠把生存擺在第一位。他的弟弟,另一個姓武的男人,也是把生存放在第一位,但因先天條件兼後天脾性的差異,兄弟二人在進入社會的路徑與姿態上卻大相徑庭。
當武大在背後叫住榮升都頭的武二,我們不禁要問:假如武鬆還是一個落魄江湖的黑幫分子,武大還會從背後叫住這位親兄弟麽?
潘金蓮對打虎英雄可謂一見鍾情:
看了武鬆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蟲,畢竟有千百斤氣力。
這段描寫官能而又富有暗示:武鬆在金蓮的眼中是一團會走路會吃肉會喝酒會喊嫂嫂的欲望,正如金蓮在男性眼中也隻是代表著性的“金蓮”罷了。小潘並不像書裏別的女人那樣在乎錢在乎虛名;武鬆身上這種最原始最本能的“千百斤力氣”,才對她最有殺傷力。於是,緊接著,我們第一次走進小潘的內心:
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裏遭瘟撞著他來!如今看起武鬆這般人壯健,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裏了。
金蓮的不平,金蓮的刻毒,金蓮的欲望,全都濃縮在這幾十個字當中。田曉菲曾說金蓮這句“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裏了”實在令人震顫;幾十回過後,我們再看金蓮與武鬆重逢,還會讀到金蓮這句想念,自然會見識到什麽叫做筆力萬鈞。
潘金蓮雖然在兩性方麵很開放,但武鬆是全書中唯一讓她動了“姻緣”之念的男人。在經曆王召宣、張大戶還有武大郎之後,二十五歲的小潘少女般初戀了;對象雖非白馬王子,但至少是打虎英雄,刑警隊長。在打探到武鬆單身可交往之後,她留下了這位小叔。而作為應答,小叔送她一匹彩緞。於是乎武大用十幾兩銀子買下的這二層小樓開始變得溫柔,熱烈,富於某種期望。
金蓮從小賣唱,她對白馬王子的憧憬就是給他燒飯,和他做愛。聽起來簡單而近乎幼稚,但何嚐不是一種本原的透徹。
從武大的角度,老婆這絕對是熱情過度。以過去張大戶的經曆,武大不可能不猜到這意味著什麽。然而他對一切采取緘默。
這整個過程充滿張力。但作者的筆端始終是男性視角,因此金蓮對武鬆的愛戀溫柔,看起來總像是調情,甚至挑逗,愈發放肆,這個青春尾巴尖兒的女人又恍惚回到過去被張大戶“外掛”的日子。
然而武鬆卻不是張大戶。這不是說武鬆比張大戶更在乎忠孝仁義。看看前麵他在縣官麵前的表演,就知道這人心機頗重。麵對金蓮的熱情,他先搬進哥哥家,又“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服”,一住數月,大約到了冬季。所以這個跑江湖的漢子不但明白嫂嫂的心意,還舍不得搬出去,哥哥武大也不吭聲,成天“大嫂”“二郎”地親熱叫著;兄弟倆就以一這樣種奇妙的方式共處,而金蓮愈發墮入想像中的戀愛不可自拔,三個人就這樣住在小樓上,管它春夏與秋冬。
最後,還是女人沉不住氣了。一場大雪,一盆炭火,半杯燒酒,傳世之作的經典調情;《金瓶梅》大體沿用《水滸》,可以看作是致敬,讓我們也領略一下風采:
婦人見他不應,匹手就來 奪火箸,口裏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隻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
武鬆有八九分焦燥,隻不 做聲。這婦人也不看武鬆焦燥,便丟下火箸,卻篩一 杯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盞酒,看著武鬆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
麵對這“半盞兒殘酒“,十八碗不過崗的打虎英雄很是焦躁:到底是順從本能的欲望,還是保全英雄的名頭?這份焦躁裏有沒有哥哥武大矮小的身影,我們不得而知;我們聽到的隻是武鬆緊緊抓住“人倫“二字做擋箭牌:
武鬆把手隻一推,爭些兒把婦人推了一交。睜起眼來說道:
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風吹草動,我武二眼裏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 
話說到這份兒,完全撕破臉了。真正讓金蓮受傷的是她這番柔情蜜意居然成了情郎眼中的豬狗所為。Takehome message是你可以不愛一個女人,但你不能這樣傷害人家。
受了傷的金蓮本能反應是賊喊捉賊,從戀愛中的柔情一下子切換到生存乃至報複至上的模式,我們也有機會用武大的視角第一次見識金蓮的演技和口才:
 你和誰鬧來?
都是你這不不爭氣的,交外人來欺負我。
誰敢來欺負你?
情知是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裏歸來,好意安排些酒飯與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便是迎兒眼見,我不賴他。
金蓮的謊言信口就來,但妙處在於半真半假,不完全是捕風捉影。最絕的是她還扯上了武大的親生女兒。可像迎兒這樣一個未成年就已飽受人間詭詐酷烈的孩子,敢說一個不字麽?
麵對這場家庭危機,武大的態度再一次變得曖昧:他既不敢訓斥老婆,也沒有攆走武鬆。他和起了稀泥,還想繼續維持這種三人行的局麵。畢竟,他這二層小樓,有了刑警隊長武鬆撐腰,縣裏的混混們就不敢造次。至於出現這般難堪的局麵,他恐怕也不會太意外;反倒是叔嫂之間相安無事,才是真正的怪事。
事情的結果,反倒是金蓮把武鬆罵走了。這是金蓮的爽利處,日後她嫁到西門家,更是和孟玉樓吳月娘這樣鈍刀子殺人的對比鮮明。
作者筆鋒一轉,說知縣老爺備下重金東京行賄,武鬆充當鏢師,又是一筆勾當。這個回馬槍真是妙筆:表麵可推動情節,實際上又告訴我們麵對體製所提倡的忠孝仁義,打虎英雄也是陽一套陰一套。所以前麵怒斥嫂嫂,究竟有多少是他虛張聲勢?究竟有多少是為了自己的名聲?如果金蓮幸而不是他嫂嫂,是不是就可以脫掉褲子撲上去了?
以後隨著情節進行,我們還會看到武鬆給知縣老爺跑腿這個插曲更大的妙處。
官營鏢師武鬆臨行前去哥哥家擺酒。嫂嫂卻以為是小叔子回心轉意:
莫不這廝想我了?不然卻又回來怎的?到日後我且慢慢問他。
最絕的兩個字是“日後“,想的可是夠長遠。潘金蓮就是這樣,本來挺聰明一個人,一談戀愛就糊塗。最後武鬆是回來了,身後別了一把刀子。所以毀掉潘金蓮這一生的,在她本人這一方麵,大概有兩個因素:一是欲熾,二是情癡。
武鬆對哥嫂一番叮囑,“歸家便下了簾子”,好像孫悟空用金箍棒給唐三藏畫了一個圈兒;對金蓮更是話中有話,“籬牢犬不入”。武大依計行事,金蓮隻好每日“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簾子,關上大門。”這下三人局麵暫時有了一個穩定,武大自然高興。誰曾想正是他家這扇簾子引出一個西門慶。什麽叫反諷,這就叫反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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