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幾句金瓶梅
(2015-04-17 13:01:15)
下一個
一
臨上飛機前匆忙搜了搜能胡亂讀讀的東西,結果是格非的金瓶梅評論。讀了幾頁,就失掉了興致。這和他評的好不好、深不深無關。隻是他畢竟寫小說出身,太重文字上的意象,太過精致。餃子上褶兒太多,難免露了匠氣。
比如說題目,格非一定太喜歡原作裏這句“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是故摘出成題:《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 固然不乏張力(雪隱鷺鷥vs金瓶梅,聲色vs虛無),可說到底,最體現原作精髓的,還是“金瓶梅”這三個字下所藏所蘊。原作“表裏相歧”(孫述宇)式的張力極為克製,往往藏在字裏行間,像格非這樣大張旗鼓地拉到前台,反到沒意思了。當然,你可以說這是評論;但我也可以說,寫評論的話,就平平實實地寫,有幹貨不在字麵兒上(這方麵我很推崇孫述宇)。秋水棠就寫的太煽,動不動就感歎,揮舞著自己那點感情。尤其是她評潘金蓮,幾近一邊到。潘金蓮不是沒有嬌憨甚或率真的時候,隻是這些難掩她的刻毒與癲狂。何況,黑白同時寫,黑白夾著寫,穿插著寫,對比著寫,黑中有白,白裏有黑,這才是金瓶梅。說實話,像這種小說,無論誰對其中角色做解讀,都難免受主觀影響。反過來此亦是其偉大與生命力所在。
那唯一能站在高處俯瞰的,恐怕都不是作者本人。作者隻是盡力去呈現。不是說沒有渲染,沒有諷刺,沒有揶揄,沒有窮形盡相,而是作者最大程度上還原了生活本原的複雜與深刻。而做到這一點,蘭陵笑笑生大部分時間隻單憑一招:白描。施耐庵曹雪芹也是如此。
白描在中國幾大白話小說可謂用到了巔峰極致。有點像清明上河圖,街街巷巷,男男女女,仿佛都隻是蘸了墨汁在紙上那麵描了幾筆,看似簡省,甚至單一,卻不動聲色;何況這些簡筆而出的人和物,交織迭宕在一起,竟成了煙波浩渺。今人恐怕隻能望洋興歎。
但成也白描,受限恐怕也在白描。不止一個評論者指出《金瓶梅》表現人物之複雜,要早過同期的西方小說多少多少年雲雲。這個或許是事實,就好比我們古人的四大發明一樣。可問題是,我們在白描之後有沒有拿得出叫得響的發展和創新。
其實不光在呈現人性之複雜,《金瓶梅》對反諷意識流之類技法的運用也相當老道。但這究竟是作者憑天生才情率性發揮,還是後天訓練而成,我們不得而知。這差別雖然對其成就沒有影響,卻值得思考:對先天才能進行有意識的訓練,會否提高發展,甚或創新?
這個恐怕見仁見智了。我隻能再舉一例:晚清韓慶邦的《海上花》。還是飲食男女,《金瓶梅》百年後的《海上花》可是把白描做到了巔峰。但其它的呢?它有沒有比白描更立體更多樣更複雜的手段?《清明上河圖》固然偉大,但西人在美術上發展出的諸多流派,是不是更豐富?
二
總之因文風緣故,格非的《雪隱鷺鷥》我看幾頁就放棄了,略掉有價值的東西也說不定。好在《金瓶梅》這樣的小說完全可以當作一個成長的伴侶。隨著年齡增長(或歲月流逝?),每個讀者對這小說自有不同體味,但其演變軌跡我猜大致重疊,損失固然有,但未必很大。
令我意外的倒是自己一口氣讀完了《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台灣侯文詠著,好幾百頁我躺旅館沒白天沒黑夜讀的)。這倒不是說侯文詠的評論一定比格非的好出多少。格非過去是寫先鋒小說的,本人又是學者,所以評論寫的就有點像小說詞藻的學術,真知灼見是有,但讀起來沒那麽暢快就是了。而侯文詠原來是暢銷寫作出身(據說他還是成就不菲的醫學博士),他的評論就結構而言就是伴著《金瓶梅》章節來的,一回連著一回,頗有點像電視劇。而成功的商業文學(偵探懸疑之流尤甚),又總有那些能吊著你的東西,非欲讀之而後快,所以我中招了。
比較一下題目。格非會用“雪隱鷺絲”,侯文詠就很直白,“沒有神的所在”。所以招攬大眾的一個先決,永遠是淺露直白。當然“私房閱讀”,再加上聊的是被扣了幾百年情色或色情帽子的《金瓶梅》,這就是吸引大眾的第二法門:你得有些麻辣的料子,最好半露不露,切忌太過隱晦。
所以反諷就出來了,侯文詠說《金瓶梅》之不容其所處時代主流,不是因為性描寫(比《金瓶梅》性描寫泛濫的多了去了),而是因其通過聲色犬馬世態炎涼所透主題內在思想,實在是太過否定叛逆,而且又叛逆的那麽真實,叛逆的不容你辯駁。叛逆誰呢?叛逆的是當時主流的那一套社會價值觀、道德倫理體係(所以你把“叛逆”二字換成“批判”也成),正麵扇主流耳光,痛快喊出來皇帝是個光腚子,能不被捂嘴麽。為什麽要捂嘴?因為主流心虛。為什麽心虛?因為主流比誰都知道《金瓶梅》裏麵那叫現實,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不願或不能去麵對的現實。那現實太具有刺痛力,有人會自省,即使是一時的,更多人會心說:是的,我就是西門慶,或者我很想變成西門慶,我眼中有多少欲望,心裏就有多少負荷,我臉上多驕橫,我內心就多卑微,每天活著已經夠累夠窩心夠麻木我為什麽還要忍受一個叫蘭陵笑笑生的家夥對我喋喋不休。理所當然地,扣上一頂淫書大帽,便成了主流體係的本能反應——雖然主流人士如書中所指各路富賈權貴者莫不淫亂成性(想起斯坦利庫布裏克的《大開眼界》了麽)。
可《金瓶梅》的叛逆是在骨子裏,表現手法含蓄而克製,越驚心動魄處越輕描淡寫 。如果把人生看成是坐一趟火車,《金瓶梅》有點像坐你對麵的那個中年人,麵色疲憊,有點落魄,沉默寡言;中年人先到的站,默默走了,空留一座位,上麵是一頂水晶骷髏。
《金瓶梅》皮相上是一個陽光所及的世界,綱常井然,垂首作揖,舉案齊眉,兄弟相托,姊妹相稱,然而陽光觸不到的世界卻截然相反,處處是刀劍,更可怕的是刀劍落處處處是血肉,處處是人頭,卻不見一朵蓮花。不能說哪個比哪個更真實更虛假。隻能說兩個世界其實是一個硬幣的兩麵,被穿梭在其間的男男女女給通圓了,合而為一了。
《金瓶梅》寫法的難處——亦是偉大——便在此通圓處。如何將兩個看起來很矛盾的世界通圓在一起,還得通圓的細密,通圓的水乳交融。敘事手段基本就靠白描,就隻能在結構上大作文章:極盡騰挪,密密麻麻地排鋪線索,然後盤根錯節地往一起攏,再密密麻麻去鋪,盤根錯節地攏。讀者稍不留神就迷失其中,要緊處往往要回頭再讀方能體味——當然,這還是僅對細心加耐心的讀者而言。所以侯文詠說,《金瓶梅》不但主題上叛逆,就連讀者它都幹脆一並排斥。
這種決絕到底是蘭陵笑笑生本人有意為之,還是情勢所迫他不得不用春秋筆法,後人隻能猜測。我能看到的奇妙處,在於侯文詠本人用商業寫作的典範模式來解讀《金瓶梅》,而原著卻無論從主旨還是技法上都拒絕取悅讀者。 假若蘭陵笑笑生本人遇到這根數百年後的大粉絲(侯文詠本人又因這本通俗流暢的評論而賺得大票粉絲,所以叫他“粉條”似乎也不為過),又會做何感想?
還有,整本《沒有神的所在》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倒是封麵上的附標題:
“男人看職場,女人看情場”
“西門慶如何靠人脈關係加官進爵,潘金蓮如何於眾妻妾中脫穎而出”
這並不一定就是侯文詠先生本人的意思,但其吸引眼球之心昭然若揭。可眼球被吸引進來之後,又會看到什麽呢(如果眼球不離不棄的話)?加官進爵的西門慶,先是喪子(官哥),然後喪妾(西門慶所有女人中他動過最大程度感情的女人李瓶兒),直至三十三歲那年縱欲而亡。至於“眾妻妾中脫穎而出”的潘金蓮……我就不多嘴了,眼球自會有判斷。
有種說法更是令人玩味:這附標題其實是國內簡體版後加,台灣繁體原版並沒有。
從上麵這些吊詭來講,到底是現世之評論在解構數百年前的清河縣,還是清河縣預言(寓言可能更準確)了數百年後的現世,還真不好說。
三
以金瓶梅之批判,來對照紅樓夢,難免覺得以賈寶玉代言的曹雪芹其實並非徹頭徹尾體製的叛逆者。對於功名仕途,年少時的賈寶玉固然厭惡,但那一半出於少年人的天性,絕非建立在對體製有什麽深刻見解基礎上。別忘了還有遺失的後四十回,從脂硯齋的評論看,成年後的賈寶玉對過去似乎抱著一種悔恨夾雜的沉疼。功名仕途的追求者固然是群“祿蟲”,但如果他賈寶玉能走上功名仕途至少還能支撐一下傾頹的賈家。當然,照索引派來看,賈寶玉在讀書上用不用心也不會有什麽差別,因為既然是政治鬥爭,家注定是要被抄的,沒有翻身機會。
在對女性態度上,紅樓與金瓶更有骨子裏的差異。金瓶梅寫男人落筆狠,寫女人也不手軟。妻妾,丫頭,仆婦,妓女,老婆子老媽子,尼姑道姑,沒一個不飽嚐艱辛,且沒一個手腳幹淨。就連一個 小配角如意兒,為了找到奶媽的工作,都撒謊自己丈夫在外充軍(據侯文詠推測),繼而在瓶兒死後與西門慶勾搭成奸。而大觀園,全是清湯清水的少女,賈寶玉一個人的伊甸園。玉兄說女兒家是水做的骨肉,所以黛玉最得他心,因為林妹妹幹脆就是眼淚幻化的,水的升級版。這聽起來是在抬高女人,骨子裏難免還是男子主義那一套:詩意的女人要以某種詩意的方式來取悅詩意的男人。這跟紅袖夜添香之類的東西並無本質區別。
金瓶梅就不跟你扯什麽詩意(因它所蘊含的悲哀如此寬廣深沉,絕非一點字麵上的功夫所能承載),這點我極為欣賞。清河縣的女人們要汙濁起來一點不比男人含糊,看看招宣府那位施屄的菩薩,看看麗春園未成年的小妓女耍牛般耍弄西門慶,看看西門慶又如何在妻妾爭寵中疲於奔命,直至在潘金蓮胯下精血橫流。蘭陵笑笑生並沒刻意去美化他的女性人物,讓她們變成所謂美的化身來取悅男人。可這態度又怎能位當時主流所容。
多謝建議。田曉菲的評論我讀過,在這篇博文裏也提了。她評的自有獨到和深刻之處,隻是對裏麵的女性——尤其是潘金蓮和李瓶兒,評的未免太過偏袒。當然,這隻是我的見解。
白描。。。雖然古人技法相對單一,但真的用到了牛逼到天的份兒,而且剛好適合章回長篇。
《金瓶梅詞話》我是第二次讀,幾年前讀過一次,線索龐雜,幾乎忘掉了。現在正在讀第二遍。
有人說《金瓶梅》很黑暗,讓人絕望的黑暗,我倒不覺得,人性的複雜,心機和黑暗,達官貴人的驕奢淫逸,其實古今實質沒有什麽不同,隻是程度和方式的差異。所以也坦然接受金瓶梅的黑暗。五年以前我認為金瓶梅是在批判,五年以後,我認為隻是白描。
個人覺得金瓶梅能幫助一個男人看透女人。在其中各色的女人身上,可以看到我們所經曆見識過的女人的一絲半縷。文學的意義在於發現我們自己。
我也覺得金瓶梅和色情關係不大,那點東西,實在不是書中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