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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一民間藝人,給自己碼的字找一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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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豫記(4)

(2015-08-24 09:13:05) 下一個

四 猴子的遭遇

既然來自日本的試劑K是按事後避孕藥的思路設計,其效果就必須在已懷孕的母猴身上檢測。所以整個項目的頭一步關鍵就落到母猴們的頭上:它們必須按照我們的時間安排懷孕。

 

如何讓母猴按時懷孕?簡單地說,就是對的母猴,遇見對的公猴,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對的心情,辦對的那件事兒。瞧見沒,時間地點人物內心情節一樣不少,簡直跟寫小說差不多。

 

“事件”就不用說了,隻要公猴沒被閹,母猴心情不錯,那點事兒是必然要發生的。“地點”上我們也沒太多選擇,隻有那一間一間十來平米的小猴圈。“人物”上我們有將近四十隻母猴,三隻公猴。聽小張說之前其實有四隻公猴。可有天晚上月黑風高,三隻公猴不知使了怎樣手段,居然一起鑽進第四隻公猴圈裏,合夥把它群毆致死。至於最後“時間”這一條,就顯得尤為關鍵。具體講,就是母猴在和公猴事發當天,必須得處於排卵期——當然,這是我們業內行話——民間的說法應該是“非安全期”。

 

如何才能確保母猴在辦事兒那天處於非安全期?答曰:依據母猴的月經周期進行推測。

 

沒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獼猴和人類一樣,也是單胎靈長類動物,也有每隔28天找上門一次的大姨媽。所以它們就倒黴了,被人類抓來做實驗。又怎樣確定母猴的大姨媽周期呢?你可別指望它自己跑過來告訴你。挨個兒鑽它們的圈,一把摁在地上,扯起尾巴看就是了。

 

可母猴們的大姨媽不很規律(這點恐怕和人類更像),時長時短,一個月經周期根本無法推測排卵期。我們老大電話裏吩咐:你小子至少得連續觀察完三個周期,才能繼續下一步。所以我去河南的頭三個月,沒幹別的,整天貓著腰出入母猴的小圈,檢查它們有沒有來大姨媽。

 

最初那陣很痛苦,不論是留著長發的我,還是經血橫流的母猴們。我當時身著迷彩服,腳穿大頭鞋,戴一雙白線手套,拎了鐵網(那實際上是一個放大無數倍的捕蜻蜓用的網),賊一樣鑽進圈裏。母猴們一看來者不善,不是平時給它們添水喂食的小張,而是一個渾身五顏六色的陌生怪物,都嚇壞了,牆上地上柵欄上四下亂竄。我隻能瞠目結舌地站著,任憑它們像一道道土黃色的閃電在眼前飛過。我很後悔自己隻拎了網進來。我應該再拿把雨傘什麽的。因為那些猴子在上竄下跳的同時還屎尿齊流。幸好我穿了一套廉價迷彩服,省城買的,為了把自己裝扮成東北民工,以防河南省盜匪們的襲擾。可我當時的形象比盜匪更盜匪,所以我在河南一個賊也沒撞見,可誰想到這迷彩服卻在屎尿如雨的猴圈裏派上用場。

 

從進化論角度來講,我處於進化樹的最頂端,獼猴們要比我低好幾個級別。然而現實的身體反應速度來看,我和猴子們的地位剛好相反。我拎著大網,覺得實在荒唐:這個倒黴的預實驗讓猴子們和我都陷入了一種極度缺乏尊嚴的境地。

 

然而小張卻不這麽想。每當我在猴屋裏發窘,這小子就笑嗬嗬地站在外麵看熱鬧。很明顯那笑容發自於小張的內心。可我並不怪他。要換作他在裏麵抓母猴看月經周期,我在外麵瞧熱鬧,我不樂趴下才怪呢。

 

我垂頭喪氣地從猴圈裏鑽出來,小張拍拍我的肩膀,告訴我製服猴子的絕招。依照這個墮落的鄉村青年的理解,整件事情底線在於猴子怕人,而絕非人怕猴子。畢竟我的體積比猴子大兩三倍,我穿了迷彩服和大頭鞋,而猴子隻有渾身的毛和屁股底下倆肉墊而已。所以我一進小屋,不用幹別的,就是鎮靜地往那兒一站,原地不動,等猴子折騰不動了,便可手到擒來。我將信將疑,照這法做了,竟屢試不爽。猴子在屋裏逃竄了十幾個來回,就都沒了力氣,隻有伏在地上不停喘氣的份兒。我上前鐵網一扣,它便束手就擒。

 

若論身高胖瘦,母猴相當於人類兩三歲的孩子,公猴子差不多算四五歲的孩子。所以麵對這群猴子,我難免會產生一種錯覺:我他媽這是在折磨一群幼兒園的娃娃麽?我反反複複地告訴我自己:它們不過是群猴子,它們不會哭,也不會笑,隻會呲牙,鼓起嘴發出呼呼的怪叫。它們屁股下長了兩個厚厚的肉墊,不知道是不是長年累月在地上坐出來的。它們總是四肢著地,連直立行走都不會。我隻是聽多了鮑勃迪倫大門樂隊,跑河南來給老大做個實驗而已,我他媽想那麽多幹嗎?

 

可我沒法停止不琢磨這事兒。二十歲那年在河南趙湖村,我從夏末捱到春節。秋天時曾有兩三個星期接連下雨。那天氣活像一場接一場的喪事,一邊沒完沒了的下雨,一邊一截一截地涼下去。我住的那小屋,前麵是國道,後麵則連著猴子們住的小屋。東西兩側是棉花地,若收割幹淨了也還好,無非是雨水泡著泥土;倘若沒收割幹淨,就都成了雨裏的枯枝敗葉,灰黃灰黃的連接成片,陰雲底下隔了雨霧一看,滿眼滿眼都瘮得慌。猴子們就在它們的小屋裏縮在一起,互相摟抱取暖。可我還得按照實驗進程鑽屋裏折磨它們。猴子們見我進來了,稍稍遲疑一下,還是四散逃開,不知是不是出於習慣。我拿著網,默默站著等它們再停下來。我想,這樣也好,你們還有我都能在冷雨天裏動彈動彈暖和暖和。我再出來,猴子們就又縮到一起取暖,就好像剛才小屋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入夜,我在潮濕陰涼的床上輾轉反側,聽著屋外風和雨,心裏盼望明天趕緊放晴,好好曬曬被子內褲什麽的。猴圈和我這間小屋很近,都在國道邊上。猴子們被雨澆毛了,也睡不著,呼呼呼叫個不停。它們這一鬧,我就更睡不著。人和猴子這點倒很像,都怕這漫漫無邊的冷雨夜。

 

那陣子小張已去南陽市參考獸醫學校了。我閉上眼睛開始想象這小流氓正在火車站旁的某個小旅店輾轉難眠。至於趙場長就不難猜,肯定是在國道邊的某個下流酒館廝混。我不知道他們二位怎麽想,反正我覺得這雨夜裏躁動不安的幾十隻猴就是一群孩子。

 

這群不到半米高的猴子,每一隻都有一張毛茸茸的猴臉,每一張猴臉都有各種表情,發出各種叫聲。我很想知道它們會不會像人那樣有靈魂。我希望它們沒有。不然的話,我幹的事情,還有這個猴場,就顯得太過可怕。

 

其實這些猴子原本都是河南山野裏的猴子。這種沒完沒了的秋雨天,它們本該依照它們的習性躲在樹叢或山洞。可趙場長卻雇傭大隊人馬,帶了獸夾鐵網,把它們活活捉了過來。我剛來的時候還納悶怎麽這些猴子都缺胳膊短腿,原來都是趙場長的獸夾給打的。一旦被打斷肢體、塞進麻袋、再扔進這些小屋,紙上再蓋上市局領導的章印,這群猴子就變成了趙場長的私人財產。原本在山野裏無憂無慮的它們,用小張配製的食料養個一年半載,每隻至少賣個三五千塊,有的被我們老大租來做預實驗,有的被耍猴人帶到大江南北供人類嬉笑取樂。

 

入冬時,一個矮墩墩的廣東人開著大卡車來到了趙湖村。他笑嘻嘻地用含混不清的普通話和趙場長稱兄道弟,塞給我和小張一人一包萬寶路香煙。我問小張這人是幹嘛的,他用那雙細細的眼睛盯著廣東人說:

 

“雞娃子是來殺猴的。”

 

在廣東,有錢人喜歡吃一道叫做“醉猴腦”的菜。據說先把猴子用烈酒灌醉,然後捆綁結實,腦袋殼卡在桌上的一個小洞裏,用刀斧鑿開,食客紛紛伸箸夾取鮮腦,蘸了醬油芥末就送嘴裏嚼。

 

我問為什麽要生吃猴腦。小張說大概是為了補腦吧。我又問怎麽個補法。小張反問我,你是醫學院的研究生,還來問我?

 

我又問廣東人。這個矮墩墩的家夥踮踮腳說:

 

“大佬啊,真要補腦,須吃比你更聰明的東西對不對?猴子都沒人聰明啦。要是夠聰明也不會被人抓住對不對?要是夠聰明應該猴子把你們抓起來做實驗對不對?丟,還吃猴腦,比人還笨!丟你老母,越吃越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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