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來美國那陣,我在中國寡婦那兒租了間小屋。這個選擇既非隨機,也非被動。我其實有我的想法: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還是先在自己人的窩裏落腳更穩妥。不得不承認,這想法有點窩囊,猥瑣,沒出息。我後來買上車,翅膀一硬,就馬上搬出去住了。那種獨立的衛生間,獨立的廚房,一小塊獨立的草坪,真正意義上的獨門獨戶,自己一人住,清靜而隨性。
清靜和隨性對我來說是生活舒適的基本前提。而生活舒適又是為了更有效率地工作,更多更漂亮地出實驗數據。唯有這樣,老板才能滿意,我才能在這個陌生的國家生存立足。這幾個現象看似相互獨立,其實都可以用達爾文的物競天擇串聯起來。說穿了,就相當是一孤島,上麵擠滿各式各樣的陌生人,看似熱熱鬧鬧,但資源就那麽一丁點兒,有你的就沒我的。我首要的任務就是生存,要頭破血流地大夥兒搶。和生存比起來,其它一切統統靠邊兒。
荒島求生的魯濱遜還蓄養了個黑奴做伴,我的日子就真有那麽難過?至少你從表麵上看不出來有多難過。比方說住中國寡婦那陣兒,日子過得其實挺渾合。頭一個月工資,我還請大夥出去吃飯。明顯剛從國內出來的人才會琢磨這麽幹。所以我這位在美國混了十來年的房東,這個胸部碩大、總喜歡穿浴袍在廚房轉來轉去的中年寡婦,就有點不好意思,爭著搶著要付小費。中餐館的老板娘笑嗬嗬地看著我們這點小把戲,小人情,小世故。
在一個屋簷下住了大半年,我始終沒搞明白這中年寡婦到底是在讀博士,還是單靠那點房租過活。當時除了我,還住著另外一個帥氣的小夥子,湖南人,那種短期赴美的訪問學生,對中年寡婦家裏的所有人都沉默寡言,偶爾冒出一兩句,我這北方人也聽不清那是英文還是湖南話。我剛搬來那會兒,湖南人已經在寡婦家住了兩年,該回國了。
據我觀察,湖南人的生活極其單調:每天早上六點準時起床,煮一大碗牛奶麥片粥,背上自己昨晚預備的盒飯,坐5路車去學校,晚上六點坐5路車回來,切菜下米,做熟了分成兩份:一份趁熱吃當晚飯,一份盛進剛洗幹淨的飯盒裏,第二天微波爐裏一塞,就算午餐了。湖南人甚至連手機都沒裝,每天吃過晚飯就坐客廳裏和遠在湘潭的女友用qq視頻,滿嘴唱戲似的湖南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我一開始甚至疑心這小子可能搞了個網友,因為他電腦屏幕裏那姑娘好像總是衣冠不整。後來中年寡婦在廚房裏悄悄告訴我,等人家一回國,就要辦婚禮了。我這才尋思過味兒。至於這小夥為什麽在客廳視頻,直到他離開,我才想明白:原來他是特意這樣做給女房東看的。
至於湖南人何苦在美國兩年連手機都不裝,我後來也想通了。人家是注定要回國的,美國無非就是一過渡。在這邊節衣縮食,是為了回家臉上有麵兒。你說你在美國日子過的有麵兒,誰能瞧見?告訴你吧,誰都瞧不見。要是沒人瞧見,有麵兒也變成沒麵兒了。所以還是這湖南哥兒們想的開,做的也到位,就這麽狠,留學兩年硬是不裝手機,每月省下幾十美元的話費,攢到黑色星期五,那就是一最新款“蘋果墊子”,拎回去送給女朋友——那個總是在電腦屏幕裏睡眼惺忪衣冠不整的湘潭姑娘——才叫有麵兒。
我在美國的頭一個黑色星期五,也跟著熬夜排隊。Best Buy,那種專賣各式家電的大店麵,我坐中年寡婦的小本田車去的。那一夜天很陰,所以就不怎麽冷。熬到第二天天亮,才開始刮風下雨。等最後雨轉成雪,我已經鑽寡婦的本田車裏回去補覺了。夜裏排隊的,有不少中國人印度人,也有不少美國人。雖說大夥兒同在一條隊伍,可到了破曉黎明,一衝進店裏,就涇渭分明地分成兩路人馬:老美都衝著冰箱洗衣機超薄電視這樣居家過日子的大件兒去,中印兩國人民就直奔電腦手機小件兒電子產品,小部分自己用,大部分還是扛回國送禮,給親戚朋友未婚妻。總之,我們在這兒都是一群過客。
我那夜排了一電腦筆記本。中年寡婦在家都幫我算好了:幾番折扣下來,再兌成人民幣,跟國內一比,價位便宜的都讓人臉上發臊,而且保證原裝正版。不過我買這筆記本,既非扛回國送人,也不是跟什麽姑娘qq視頻,那是為了在實驗室工作。我進實驗室一個多月,還天天和一白人技術員同搶一台電腦。這可不比國內,大家都拿實驗室電腦迅雷BT下盜版電影。在這種實驗數據、簽證、醫療保險還有銀行賬戶環環相扣的虎狼國家,誰敢扯淡?
讓我意外的是,湖南人居然主動張嘴跟我說話了,講的還是慢吞吞的普通話。湖南人建議我不如去申請一張Best Buy的消費卡,這樣就能拿到很多的折扣。湖南人還說,他馬上要回國了,自己家還有女方家上下那麽多口人得打點。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反正聽起來沒什麽損失,我就用自己的名和電子郵箱替他申請了一張卡。讓他刷去吧,回頭按賬單給我現金。在眾人搶的鬧哄哄的Best Buy,我都沒看清湖南人當時那表情。我很好奇那麽帥氣的一張臉會如何變得羞澀。至於那張用我的名申請的卡,就再沒用過,因為我後來認識了在Best Buy上班的Bonnie。反倒是電子信箱至今還能收到Best Buy的廣告,頗有點堅貞不渝的意思。
大概是因為站著排隊而非躺著睡覺,那一夜顯得特別漫長。中年寡婦回她的本田車裏躺著了。她說她把手機開著,要是我也想進去躺會兒,就給她打電話。我說謝謝,繼續站在夜空底下,往外呼著氣。也是夜太黑,也是不夠冷,我看不見肺裏呼出的氣到底是什麽形狀。
冷不丁身後有人跟我說話,還是英語。回頭看去,原來是一美國哥兒們,坐在那種美國人常用的帆布椅子上,問我要不要坐一會兒。這哥兒們還說,我看你站了很久,為什麽不跟那個女人去車裏?
我說:what do you think, the damn car is mine.
美國哥兒們大笑著站了起來。我也沒再客氣,一屁股坐在那帆布椅子上。兩個來自異國的男人,說年輕也不年輕,說中年還沒到中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從去年黑色星期五沃爾瑪擠死人,到成龍的功夫片,再從成龍聊到了任天堂,早年日本人出的一款電子遊戲機,在美國叫Nintendo,在中國叫紅白機。連夜排隊的兩個男人,不但都玩兒過這東西,還都喜歡那盤經典卡帶《魂鬥羅》。我和他甚至同時喊出那個三十條命的作弊密碼,然後拍手大笑。不過美國人從小用彩電玩兒雙打,主舵副舵都分得清;我小時候去老太太家就隻有黑白十四寸,主舵和副舵看起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相依為命的一對灰色小人兒。
《魂鬥羅》也聊的差不多,就沒了話。兩個男人靜默在黑夜裏。我站起來,美國人坐回自己的帆布椅。抬頭望一眼夜空,黑壓壓的不見星。若換成白天,便是漫天的陰雲。很安靜。靜到你能聽見Best Buy門前這支隊伍裏起伏的哈欠聲,倒有點像老家東北夏夜裏的蛙鳴蟲叫。
那美國人說:“去年黑色星期五,我還是跟老婆和孩子一起排的Best Buy。”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這話的意思。
“Sorry.”
“It’s okay. Kinda proud of myself to be here. I mean, I make it, by myself, right? But, you know, I miss the kids. I’m gonna buy some good stuff for them. God, I have to.”
我沒再說什麽,從夾克裏掏出軟包中華煙。臨出國前聽說美國煙難抽,又貴,就在首都機場的免稅店買了條軟包中華。可一到這邊實驗室太忙,沒功夫抽。至於中年寡婦家裏就想都別想。好在我煙癮輕,抽不抽都無所謂。直到黑色星期五,才因著熬夜排隊拆出一包。
“Try this, man, classic Chinese cigarettes.”
美國人叼著中華煙,打開帆布椅後的背包,整整一壺的溫咖啡,還有涼透的熱狗。煙也抽了,該吃該喝的也畢了,開上幾句關於香腸形狀的玩笑,天就蒙蒙亮了。我和美國人隨隊伍衝進Best Buy。人很擠,亂的心裏發慌,那種誰搶不著誰就掉倆斤肉的慌。我直奔二樓買laptop,他去的一樓兒童專賣,我們連手都沒來得及握一下。
後來湖南人走了,房裏就剩我和中年寡婦。晚上一下班,我總能在廚房見到她,穿著浴袍,底下晃動著她碩大的胸部。她人倒挺善良,也熱情,不但房租收得便宜,而去還總是晚上開車帶我出去買菜。可我發現她一時半會兒並沒有再找房客的意思,就覺得別扭。我可不像湖南人在國內還有個女朋友可以在客廳qq視頻。我能做的隻有抓緊練車考駕照,同時暗地聯係別的公寓。我還問那寡婦:
“姐你認識人那麽多,不如幫我介紹個女朋友吧。”
她聽了這話,仍舊笑臉幫我盛飯,穿著那浴袍。隻是兩天後就招來一個人住。也是國內一男的,訪問學者,嗓門雖細,但人高馬大。論年齡他比我和湖南人都要大一些。可你別說,年齡大也有年齡大的好處。這訪問學者沒待幾天就從我隔壁——原來湖南人住的臥室——搬到下麵寡婦那地下室了。這訪問學者國內其實是有家室的,因為他並不介意在客廳當著我的麵和他國內老婆孩子視頻聊天。他甚至讓我和他老婆打個招呼。
訪問學者笑細聲細語告訴我,他在客廳skype的理由:
“哎,你不知道,這客廳信號可強著哩,從來不卡。”
我也衝他笑一笑,繼續在廚房專心煮我的麵。我本想盡快搬出這間房,可寡婦房東卻說:
“不是說要找女朋友麽?姐幫你相中了一個。”
寡婦跟我說這話的時候,那穿的可不是浴袍了。自從訪問學者搬到地下室,她在家穿得就開始像一正常人了,臉上也愈加容光煥發。大概心情一好,這寡婦就更樂於助人,還真把我說的“找女朋友”給當回事兒了。
我自己卻沒當回事兒。不是不想當回事兒,而是沒資本去當回事兒。沒錯,我那情況說白了就是沒資本,沒什麽不好意思承認的。我那陣實驗數據少的可憐,一到組會就心裏發毛,美國老板也時不時用一年一簽的合同敲打我,那英語講的,漸漸連彎兒都不給你拐了。
道理很簡單:飯碗朝夕不保,戀愛談根兒毛。
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自知之明吧。可我內心深處又還有那麽一點期盼:或許寡婦房東介紹的這姑娘,想的跟別人不大一樣也說不定。這想法也很可笑,無非就是指望天上掉下來一傻妹妹,剛好砸我腦門上。這種事情發生的概率究竟有多低,我實在想象不出。但我不介意試一試。反正就像幫湖南人申請那張Best Buy的卡,又沒什麽壞處。
於是我從房東那兒拿到這姑娘的電話號碼,互通了短信。從回短信的頻率來看,她是願意見麵的。
這姑娘住的地方有些偏,我隻好再一次坐上寡婦房東的那輛小本田。房東還在嘮叨這姑娘的情況:小我幾歲,商學院背景,家裏在國內是一線城市,願意在這邊買房,雲雲。可我心裏已經後悔了。你能想象如此優越一姑娘願意和我這個連駕照都沒有的家夥約會麽?
寡婦房東說“剩下就看你的本事啦”,就開車走了。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陽光明媚。那姑娘就站在她公寓的門口。她看見我從本田車裏鑽了出來,笑容頓了一頓。盡管她還是在笑,可臉上那轉瞬即逝的停頓,我看得真真切切。所以嘛,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麽傻妹妹。
你猜怎麽著?我反倒放下擔子,心下釋然了。
那是一片很安靜的小區,每家每戶都是獨門獨戶的小房子,前麵有一小塊草坪,街對麵就是一個公園,完全是令我心儀的那種。其時我曾背著房東申請過這兒,並拿到了入住的許可。然而就因為和這位姑娘共度一個下午,我把它放棄了。那天的經曆不堪回首,人家姑娘都沒有打算把我請進公寓。與其說她是站在門口,倒不如說是擋在門口。
我隻好提議要不去那公園走走。她大概也覺得這是化解尷尬的一個好主意,就痛快答應了。我現在隻記得她的英文名叫“Crystal”,翻譯成中文是“水晶”。她或許是要突出自己長得嬌小剔透,才起了這麽個英文名。可誰知道呢。至於她的中文名,我早忘了。或許她根本都沒告訴過我。之所以對Crystal這名印象深刻,大概是我討厭這名字。做作。為什麽不叫Jenny或Mary呢?為什麽不像普通美國人那樣起一普通美國名兒呢?
可那天下午的事實卻可能是,這名字的主人倒更討厭我。那時她還沒從商學院退出來——如果她真讀過什麽商學院的話。她看起來有點像那種在路邊等待一輛跑車的姑娘。誠然,美國車都便宜,現在中國人有錢的又太多,買輛跑車不算什麽稀奇。可總有人會把那種扁扁的、塑料殼玩具似的東西當成是一種生活狀態的標誌。我恰巧距離那種狀態十分遙遠,於是我在這位“水晶”姑娘眼中淪為一個異想天開的可笑之徒。
那天下午陽光很棒,我和她走在那公園裏,紅磚的小徑上還有一些美國人在散步。有年邁的夫妻,還有年輕的情侶。他們都對我們投以客氣的微笑。或許在他們眼中,我們這一對亞洲人在以東方式的內斂來談情說愛。可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心裏究竟有多討厭對方。我們對於彼此的存在,就像針尖兒一樣,戳破了彼此的夢。
我想弄清究竟是哪些因素把我推到這尷尬境地。我從寡婦和她那件浴袍算起,直到昨晚老板發來的那封頗具威脅性的郵件。似乎每一小件事都合情合理,又不大起眼,可湊起來就演變成一場荒唐。可對方呢?這個叫“水晶”的商學院女孩又被哪些小事推到這個公園,和我一起散步?還有我那寡婦房東,她在和這姑娘形容我的時候,又是怎樣吹噓的?
我不禁笑出了聲。
“你笑什麽?”
我笑什麽?我告訴她,我在笑大學時認識的一姑娘。好幾年前刮了一場流星雨,那姑娘錯過了,偏又想看。我告訴她你給我準備十塊錢,流星雨我幫你搞定。到了晚上,她在女生宿舍樓下麵等我。我問她帶錢了麽,她把那十塊錢拿出來給我看。我領她到校門口的二十四小時倉買。七塊錢,一包煙加一個塑料打火機。然後我和她坐在學校的公園,對麵是一株大樹。我對她說,你看準了,二十顆流星,一顆不多,一顆不少。其實我事先做過練習,那煙必須得抽到半截,彈出去才飛得筆直,飛得有力道,撞到那樹幹上才會濺出煙花。所以那天晚上我等於在二十分鍾之內連接抽了一整包石林。我甚至覺得自己嗓子眼兒有個煙頭在燃燒。我問那姑娘,你不是還剩三塊錢麽,給我買盒草珊瑚含片吧。
“水晶”聽了後問我,你怎麽會想起這個。我說是今天陽光太好了吧,就突然想起這個。這姑娘臉上居然有了笑意。
“看不出來你還有點浪漫。”
你看不出來的事兒多了。我又給她講過去在國內的荒唐事兒。其實這些事兒要純粹就當段子講,還算有點意思。可那天下午,我和她走在這公園,我實在沒法把它們當段子往外胡謅。心裏有股莫名的難受,段子就講得變了味兒。她在旁邊聽著,也不說話,不知道心裏想什麽。公園裏漸漸就隻能聽見我們的腳步聲,不覺間已溜了兩個來回。我們又走回到她公寓門前的草坪。她說有點累,要不進我家去坐一會兒?
“不用了。在草坪上坐會兒就挺好,你要是不嫌涼的話。”
我倆在她家門口坐了下來。她說我講的這些故事,讓她想起了她在國內讀的大學,還有過去的男朋友。我問那哥兒們現在哪兒呢。她卻不說話了。
我知道自己問錯了話。這若是倆人都有心去促成的那種約會,恐怕是個愚蠢的錯誤。好在它不是。挺長時間沒跟女孩子聊天,我放輕鬆就是了。不過春天日頭終究還短,天說暗就暗了下來。我坐在草坪上,沉浸在對過去的想象,屁股開始發涼。她後來也說了不少她的往事,斷斷續續,無非是她以前在大學很多很多人如何如何追。她還說她以前在學生會之類的地方待過,文藝部的。
“所以你唱歌肯定不錯了?”
“還行吧。不過來美國就很少唱了。”她回答的幹幹脆脆。整整一下午,我開始喜歡上她這點幹脆勁兒。
可能是我講荒唐事的語調,觸動了她的情緒,又或許這姑娘就是想在春日的黃昏底下唱唱歌兒,反正她是張開口了。我屁股底下的草坪越來越涼。
“在二十五歲戀愛,是風光明媚。”
無非是上學那會兒的流行歌曲,她唱的也就一卡拉OK水平。詞兒準了沒調兒,調兒準了忘詞兒。可因為有情緒在,我竟順著聽進去了。古人說的沒錯,能讓人醉倒的從來都不會是酒。
“在二十五歲戀愛,是風光明媚。”
這句我曾聽過,但記不起來是什麽歌。她反複唱了好幾遍。每唱一遍,聲音就降低一點兒,仿佛是一個人在黑暗中順著梯子慢慢往下爬,一階一階往下爬。大概也是一段往事吧。我轉過頭,看著我肩膀旁邊的她。
房東說她比我小幾歲,所以介紹給我“剛好合適”。她那模樣,還有打扮,看起來的確年輕,倒也符合她所謂商科小留的身份。問題是她唱的那些歌我倒都聽過。須知我對流行歌曲沒什麽喜好。能讓我記起來的,肯定是我上學那會兒大街小巷放到耳根發爛的。按說她這年齡應該不會對這些歌兒感興趣……反正我不再多想了,我打定主意這是和她最後一次見麵。在對方沒有拒絕我之前,先拒絕對方,聽起來幼稚,但總能讓我在心理占上風。
她大概是累了,不再唱歌,隻是坐在我身旁。好像,好像有那麽一點點靠著我的肩膀。也許是我的錯覺吧。我不敢轉頭去看她,隻盡量保持坐姿,好讓她繼續那麽一點點地靠著。或者,我隻是在維持自己的錯覺不被打破。
可她倒底開口說:“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房東會過來接我。”
“那怎麽行,還是我送你回去吧。”
於是我坐上她的車子,一輛老舊的福特,擰了半天鑰匙,哆嗦幾下,卻打不著火。我後來在美國待了幾個年頭,再沒見過有哪個亞洲姑娘會開這種老式福特。她恐怕也是為了省點錢吧,天下窘迫的人大概不止我一個。這麽一想,我就忍不住伸手拍了她一下肩膀。我猜我當時隻是想拍拍那副瘦瘦薄薄的肩膀表示安慰。可她卻順勢把臉貼在了我肩上。我吻了她。
假如那天所有的接觸,止步於一個淺嚐輒止的親吻,那該是一小段泛著感傷的回憶。可是我卻解開了她牛仔褲的拉鏈。上大學時候我就知道,姑娘們穿牛仔褲基本不紮腰帶。這個春日下午,我照例沒有弄錯。我的手指伸了進去。
轟隆一聲咆哮,她那輛老舊的福特居然發動著了。該走了,她說。我們迅速把身體收回到各自的座位。她係上牛仔褲的拉鏈,幹淨利落,不見慌亂。這讓我在當時心裏好受一點兒。可事後想想,又不是滋味。
晚上回去,寡婦房東笑問我聊怎麽樣。我說聊的挺好,以後就看緣分了。房東點點頭,說,就是,隨緣嘛。然後就去了地下室。訪問學者在客廳qq視頻完,也跟著下去了。我一個人躺在自己的床上,腦海裏揮不掉剛剛過去的黃昏。
臨睡前,居然收到了她的短信:
“Hey, you almost got me there. Almost.”
我不知道該回她什麽。隱約覺得論往事這姑娘要比我想象的複雜太多。我放下電話,伸出手,盯了一會兒自己那兩根手指,就熄燈睡了。
心裏落下一小塊疤。後來就再也沒聯係。電話號碼都刪了。我當時電話也沒幾個號碼,“Crystal”這名兒一開機就在眼前晃著,委實令人心煩。可是這小鎮屁大點兒地方,就那麽幾家中餐館,還到底就碰上了。她盤了頭發,黑色的圍裙,黑塑料的賬單夾,別在腰上。小餐館,可名號不小,“唐王朝”。下午三四點鍾光景,沒別的食客,服務生隻她一個,跟中午沒吃飯的我狹路相逢。活像沙漠裏的兩株仙人掌,曬在太陽底下,誰都沒法裝作不認識誰。能怎麽著?都老大不小,大大方方打個招呼就是了。她遞來一杯不加冰的水。
“所以你現在上課不忙?”
“沒有,商學院我不念了。”
那杯水靜置在油膩的桌麵上,紋絲不動。這姑娘還是那股幹脆,讓我想起了那個春日的黃昏。可等我把一大盤揚州炒飯吃完,才尋思過了味兒:現在既不是暑假,也不是聖誕,她要說這是課餘出來打工,誰會信呢?
但你說,這“水晶”姑娘要真退學沒了學生簽證,又靠什麽維持身份?難道像跟我踢球的那幫墨西哥人,給中餐館打黑工?
我回頭看了一眼這家小門小臉的“唐王朝”,繼續埋頭走我的路。
中西部的春與秋都是好模好樣,妍媸競相;隻可惜太短命,冬夏又太長,兩相一比,一年四季就隻剩冬夏兩大截兒,首尾連成了一大軲轆,就那麽一年一年地往前轉悠著。
轉眼又是大雪封門,我隻好開始坐公交車去上班。我從寡婦那房搬出來已有一陣了,可在這個二月的下午,窗外寒風呼號,寡婦打電話過來,請我去她家吃飯。
“過年了,大夥一起熱鬧熱鬧。”
我隻好提前下班,坐公交回家,掃雪,除霜,車輪雪窩裏打滑,車屁股跟著發漂,徑去超市買了吃喝。還是那一小片居民區,美國人家家戶戶都還掛著聖誕留下的彩燈,唯獨寡婦家門口一片漆黑,連雪都沒掃。我摁了門鈴,她把我迎進屋。中央空調燒得可是夠暖和,她居然又穿那件浴袍。
她讓我在客廳先坐會兒,餃子馬上出鍋。我把超市買的東西放地板上,心想,我也就搬出去不到半年,怎麽她家看起來就這樣破舊窄小。大概房子和人一樣,說老就老吧。
兩大盤熱乎餃子,兩樣餡兒的,並兩雙筷子,方桌兩側各擺一雙。顯然那個國內訪問學者不在。不知道是已經搬出去了,還隻是今晚不在。不知道是回國跟家裏過個團圓年,還是這一回國就再也不來了。反正這個人高馬大的家夥是不在。
我看了眼方桌對麵的寡婦,她好像也老了一些。或者她以前就這麽老也說不定。
她給我盛了一碗餃子湯,讓我驅驅寒。碩大胸部依舊在浴袍底下晃來晃去。
她問我找沒找到女朋友。我說沒找到,天天實驗室裏窩著,誰都不認識,也沒功夫找。她就笑,說沒必要著急,男人越老越吃香。我說這我心裏有數兒。然後就沒話兒了。陳醋拌了辣椒油,猛蘸一口洋蔥牛肉餡餃子。
“還記得你介紹給我的那女生麽?我倆後來沒成。”
“哪個?我幫人介紹的可多了。”
“那個,叫什麽Crystal的那個。”
“誰?”
“就是讀商學院的那個。”
“商學院那個……想起來了。也別商學院了,‘唐王朝’端盤子呢。活兒都是我給介紹的。”
“我也在‘唐王朝’見過她。”
“你沒跟她成就對了。我後來聽人說,那小姑娘在國內都有男朋友。”
“哦。是麽。”
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餃子,還有拌了陳醋的辣椒油,肚裏熱漲漲的發堵。寡婦讓我再坐會兒,我說我得回去跟家裏視頻。寡婦指著她的客廳,就在這兒視頻唄。我搖搖頭:
“姐,你包的餃子好吃。謝了。我真得走了。要不先幫你把門口雪清了?”
寡婦就再沒說什麽。
盼望經常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