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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一民間藝人,給自己碼的字找一窩兒
正文

猴豫記(1-2)

(2015-08-10 07:51:13) 下一個
一 新添的一道
它縮成一團,伏在地上,脖頸被我死死扣住:背部土黃色的體毛正急劇起伏,那張棕紅色的小臉緊貼在地上。我看不見它的表情,正如它也看不見我的。
 
獼猴,俗稱馬騮或猴子,英文名Rhesus Macaque,雌性體長不過半米。就身形而言,地上的它與一個人類的幼孩相差無幾。
 
我掀起它那根短而粗的尾巴,下麵露出兩個鮮血淋漓的肉墊。
 
我一鬆手,它就竄入牆角,毛茸的手臂護住胸前,露出那張棕紅色的臉,呲露尖牙,發出憤怒的呼呼聲。它這一副凶相,我每個月都要見識過幾次,彼此見怪不怪。
 
“母3-A”,我在筆記簿上找到屬於它的那一格。圓珠筆被凍得寫不出字,我隻好換成鉛筆:
 
“出血第9天,異常,不可用。”
 
我裹緊身上的迷彩服,點上一支白鷺牌香煙,沿著國道,向我的小屋走去。屋裏牆上“正”字已排到第三十久個。我從床底下掏出那半截磚頭,在最後那個“正”字下麵又添了新的一道。
 
就好像人身上的傷痕,牆上新添的這一道,必定是最紅的一道。


二 動物臨床預實驗

二十歲那年夏末,我去了河南的一個小村,觀察了大半年的獼猴月經。之前我就像許多城市裏的年輕人,腦袋裏總是縈繞這樣一句話:
 
如果沒有在二十五歲之前成為詩人或搖滾樂手,你就應該把自己幹掉。
 
所以二十歲的我留了長發,套上一件印有大門樂隊主唱頭像的T恤。可我並沒成為詩人或搖滾樂手。我隻是搭上一列從東北省城開往古城南陽的火車。最頂上這層硬臥鋪狹長逼仄,我把自己塞在裏麵,活像是進了一口棺材。
 
火車上我連吃兩天溫水泡脹的康師傅碗麵,胃裏泛著惡心。我再次插上耳塞。Walkman隨身聽,液晶線控,立體混音,嗓音已為酒精毒品毀蝕的鮑勃迪倫,滾滾黃河在窗外漫掠而過。
 
這年夏天我還領到省城醫學院的研究生資格錄取通知書。再往前兩個月,我親曆了一場恐慌全國的瘟疫,在病毒最肆虐的春風裏跟一位單身母親談了戀愛。瘟疫結束,我老大——我的導師,我們醫學院的係主任——從鄰國日本帶回了一種被成為“K”的化學試劑。
 
依據日本人用拗口無比英文寫的醫學文獻,試劑K具有事後避孕藥的開發潛能。意即K很可能成為新一代的毓婷——就是第二天中午你在街邊小藥房給女友買的那盒玩意兒。所以偉大的研究意義有了,我們老大又從國家那裏拿到了課題經費,這場以試劑K為核心的動物臨床預實驗勢在必行。
 
所謂動物臨床預實驗,大概是指拿動物來代替人去測測新藥什麽的。聽起來合乎情理,但問題是許多人患的疾病——比如說梅毒或酒精肝——動物根本就不得。好在生物醫學發展到現今,人類可以隨心所欲地對動物進行改造,讓它們染上人類才會有的奇病怪症。這些經過改造的受造物被稱為動物模型,被飼養在實驗室,專門為人類開發測試各種新藥而降生,而發情,而交配,而繁育,而死亡。如果有幸新藥把實驗動物的病治好了,且沒有副作用,那就再往臨床病人身上試(即所謂I期II期臨床預實驗);如果治不好,或實驗動物幹脆因毒副作死了(這兩種情況往往占絕大多數),那也沒關係,換一課題,用別的新藥和動物模型重新再來就是了。反正人要治病,公司要賺錢,導師要晉級,學生要畢業,人類的前進腳步絕不會因為死了幾個動物而停下。
 
若究其存在,實驗室裏這些動物難免顯得荒謬。它們是文明與自然的怪異結合,隻是因為人類為了對付人類的疾病而存在。人類自詡為大自然的征服者,進化樹的最高端,造物主的寵兒。那些被接種了某種癌細胞的轉基因動物,就是人類對造物主的報恩。除此之外,這些荒謬的存在什麽都不是。
 
然而這些略具哲學意味的思辯,絕不在我們醫學院考慮範圍之內。老大要做的這個動物臨床預實驗,它簡單明了,隻是測測日本人的試劑K到底有沒有那麽厲害,能不能當事後避孕藥。無需實驗動物患上什麽聳人聽聞的怪病,隻要雌性動物能交配能懷孕,即可用來實驗。
 
接下來的問題是,該選哪種動物做實驗。
 
簡單講,某種動物跟人類的相似性或親緣性越高,就越有做人類疾病模型的潛質。按照這種邏輯,當年日本731部隊在東北犯下的罪行照純醫學角度就顯得理所當然,而我們老大也應該用國家課題經費從非洲買一批跟人類最有親緣關係的大猩猩。可是,老大沒法這麽幹。
 
老大自有他的苦衷。我們隻是一個省屬醫學院,我們做的項目,跟小成本獨立電影一樣,劇情拙劣,演員蹩腳,製作預算上短斤少兩。人到中年的老大,在設計實驗課題的時,永遠要把經費、成本、研究周期甚或手下學生男女比例多少這些科學以外的因素納入考慮。
 
老大考慮的結果是,我們將用河南省農村的一群半野生半圈養的猴子來做這個預實驗。
 
假如翻開一本叫做《國家野生動物保護指南》的小冊子,你會發現這些河南省的猴子學名叫獼猴,是一群活蹦亂跳、屁股長了兩個肉墊的國家二級保護動物。而在我的印象中,某種事物凡是被冠以“國家”的稱號,就顯得神聖而不可侵犯,尤其是再被印到那種精裝彩印的小冊子上。所以整件事的古怪之處在於,這項以折磨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為主的預實驗,同時又受國家課題經費的資助。
 
總之在我二十歲的夏天,日本人搞出了一個試劑K,我們老大據此設想出一個預實驗,國家撥下經費,河南省又恰巧有這麽一群猴子,於是滿腦子大門樂隊鮑勃迪倫的我,敲開老大辦公室的門,說我想去河南養猴子,換個不一樣的環境,體驗體驗,感受感受。
 
當時老大正用他粗壯有力的手指敲著電腦鍵盤,可能是向國家申請新課題,也可能是給某位領導寫信問好。他是一個人高馬大的東北漢子,經常穿一襲黑色風衣出入校園。他酒量驚人,來去匆忙,頗有點像黑幫片裏的江湖大哥。
 
老大停下他粗壯的手指,批準了我申請去河南。第二天他又給我一張從東北開往河南的硬臥火車票:
 
“安全第一,猴子第二,其他第三。花錢不用擔心,我給報銷。但要把賬記了,存好發票。”
 
雖然記賬存發票和詩人搖滾樂手略顯矛盾,但我還是接過車票,搭上了這趟開往中原腹地的普快列車。
 
隨身聽沒電了,立體混音的鮑勃迪倫寂然無聲。我摘下耳塞,想給我的愛人——那位遠在省城的單身母親——發條短信。可惜直板Nokia沒有信號,我隻好把目光投向窗外:火車已越過黃河,飛馳在原野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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